——谨以此文,纪念我去世九周年的二姐周的荣
这是一块不能触碰的伤口,这是一块不会愈合的伤口,一触碰就隐隐作痛,一触碰就殷殷渗血。
可是啊,你不碰,每年的清明雨会碰,今年亦如是。
这些年,日子就像翻书,不觉间一翻就是九年。而在我的梦里,我们还经常相见,你还总是微笑着向我走来。
二姐,我想你,我们好想你。
(年二姐来上海我家,照顾侄儿一个多月)
上世纪六十年代,皖南山村,一个村支书家,超支户。长女上学了,三女儿也上学了,二女儿就急了,拉着脸嘟着嘴:什么人家啦?我要读书!父亲听见了,觉得独留她在家里带两个弟弟,是有点不公平。债多不愁啊,一咬牙,让她也挎上了书包。
那应该是年秋了吧,11岁的她,直接插班上村小二年级下学期。个子比别人高一头,坐在最后角落里,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看、听、记、悟,一个学期便追回三个学期的课。下一年,再跳级升入四年级。这一年,自学补上了三年级的课程。五年级,成绩第一。初中三年,成绩第一。
听说有部队来学校招女飞行员了,她心蹦蹦跳,回家开心和父亲商量,得到的是父亲的怨怼。她伤心哭了一个晚上。
学校想办乡高中,两个初三毕业班同学的眼睛全部盯着她——周的荣:她升高中,我们便跟着一起升。但是,超支户不允许。
学校的鸿图,因此没能大展。
(周门四金花,左一为二姐)
农村是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回乡知青,上劳动大学。她是挣工分的好手:女人割稻男人打谷,她打谷;女人插秧她开拖拉机打田。割茬沤肥,她挑的担子和男人一样重;挖山,她挑的树根,压弯了扁担;秋收找副业,一家人起早贪黑,上高山捡栗子,别人用布袋子装,她是用麻袋扛;砍芭茅杆,别人肩上扛一捆,她用双肩扛两捆!——身不如男儿烈,心却比男儿烈。
年底,看超支户的账本,父亲的脸上泛起了笑容。
一个偶然机会,乡粮站秋忙收粮,需要临时工,她去了。她好珍惜这份工作,毕竟那是泥腿与穿鞋、挣工分与挣钱的区别。她成了街上一个流动的风景,家里门槛被媒人踏破。她被动接受订亲,男方家长是父亲的好友、隔壁省隔壁乡一个供销社主任。
这时,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了这个偏僻之乡,她怦然心动,决定报名。然后年底辞去临时工,回家复习。寒冬深夜,山村阒寂无声,她把头埋进书里,直到鸡鸣。她到一个镇上去参加考试,晚上洗脚还在背时政。第二天,居然考到了。
一个春天,姐弟四人正在挖山,外公翻山越岭站在山头,扬着一封信向我们招手:的荣,你考取了!屯——溪——茶——校——!
“啊!哈哈哈!”山谷久久回声。
(周门四金花,从右至左依次是:大姐、二姐、三姐和妹妹)
上茶校的日子,是应该高兴的。可是她却开心不起来,因为订亲。父母亲理解,但是不知如何处理。好在对方是明理之家,主动商量,退了亲。
她像一只放飞的春燕,飞出了暖巢。
茶校来信,父亲捧在手里念,我一旁悦听:茶校的生活好,不需要申请贫困生补贴,请爹妈放心;学习成绩尚可,还需努力,请爹妈放心;课余绣了不少枕套,备给大姐结婚。学校有老师发表文章,很仰慕,大弟弟喜欢写作文,好好努力,以后也要像我老师那样……
(茶校毕业寸照)
毕业回县里分配工作,听说县妇联要人。二姐回家和父亲商量。父亲认为不要丢掉所学专业,而况妇联是管计划生育的事情,身为基层干部的父亲深有感受的,因此不同意。于是,二姐就分配到了昭潭茶站。
不久,家里来了两位帅哥。一位是乡中学老师,他是说媒的;另一位就是后来我们的二姐夫。他们俩原是高中同学。
后来我读高中了,就住在二姐茶站的房间,二姐结婚后就在街上的婆家住。后来,我们有了可爱的外甥。那时,我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常被二姐嫌弃。但是,父亲把我全托给了二姐。二姐一边说我学习不用功,一边给我买四季的衣服,房间桌子抽屉里,总是不会少于5元钱。那时,她的工资记得是29.5元每月。
姐夫有时会在茶站烧好菜给我加餐,一边烧一边哼唱电影《甜蜜的事业》主题歌:我们的生活比蜜甜。
姐姐每天在茶站大门口收茶叶,她裹着头巾,手端着簸箕,麻利地翻看,定级定价。她面前是排着长长队伍的茶农,背后是堆积如山的打好包的茶叶。据说,干燥的茶叶易吸潮,因此我总会没来由地胡思乱想:姐姐长年处在干燥的茶叶中,是否影响身体呢。
(烫了头发的二姐)
后来,姐夫姐姐调到东至县茶厂,姐夫29岁就当上了茶厂厂长。当年东至县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来自茶叶。东至茶厂,职工上千人。仅从县职工篮球赛说,茶厂篮球队是东至其他单位望而生畏、无可翻越的一座大山。
姐夫姐姐年年回山里我们家拜年,是外公、舅舅们家的座上客。年我到上海看病,坐的是茶厂送货的货车;年我结婚,姐夫用了茶厂的红色桑塔纳做婚车。姐姐在东至的家,成了亲人们来来往往的客栈;成了弟弟妹妹、侄儿外甥来县城求学的大后方和根据地。
二姐的厨房太小,她喜欢烧煤球,大概是因为烧煤球便宜吧。尽管有抽油烟机,还是很难排除满厨房的油烟的。
年大洪水,冲掉了位于地势较低的梅城的东至茶厂。这场天灾降临,不仅让东至茶厂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负债千万;而且让上千职工一下子失业无依。作为法人的二姐夫,一方面要应对县领导的追责,另一方面要面对失去理智的职工的冲击。所幸是,领导的信任支持,大部分职工的理解同情。然而,自此以后,二姐夫被安排到乡镇任职,二姐拿着元每月的失业金,守家、打短工、照顾儿子的学习。
尽管生活坠入困顿,二姐在家人面前,从不言说。两头的弟妹多,喜事连连,她都是尽到了做姐姐或嫂子的礼节。对公婆和父母,也是尽到了十分的孝道。
值得欣慰的是,我外甥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省重点中学同年级遥遥领先,多门学科在省参加竞赛获奖。一直是左邻右舍家长们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年外甥高考时感冒打完点滴上考场,他自己填报的是中国科技大,二姐夫担心这次难以发挥好,就悄悄托人涂改掉志愿:重庆大学。成绩发榜:高分!当年清华大学在东至招生的分数线是分。非常可惜。
几件事有点不如愿,二姐想找人算算家运。
活神仙说,姐夫家的坟山出了问题。姐姐公公安葬之所,旁边埋的是凶死鬼!需要在两坟之间砌一堵墙隔开,公公的魂灵才能护佑子孙。二姐只得独自辛苦了好几天挑砖、请砖匠砌墙。心中只有一个愿望:让家运好起来。
儿子毕业经姑姑帮助回安徽青阳县电信局上班,一年之后考入池州市电信局,不久恋爱了。
年-年,姐姐两边的四位老人先后患病、去世,都是以她为主在照顾和处理。期间的辛苦和伤心,无法言喻。那一边,姐姐是长媳;这一边,姐姐是有主见的老二。她就是两头家庭里的定海神针,精神领袖。
(某年春节,母亲生病,二姐回娘家烧年夜饭。照片中二姐背后是她儿子)
年8月暑假,我回池州接姐夫和二姐来上海看世博会,二姐乐呵呵告诉我,儿媳有了。我就陪同二姐上了一趟九华,逢庙必烧香拜佛、捐钱。然后在摊位上买了一件红肚兜准备给将出世的孙儿的。我陡然发觉二姐很消瘦,心想是她参加锻炼的缘故吧。也就没放在心上。
第二天带二姐夫二姐坐地铁从南京转上海。我陪他们俩看世博会,天气炎热,排队老长,姐夫姐姐兴致很高。尤其是姐姐,凡遇佛器必双手合十敬拜。人生过半百,知天命之年了,没有奢望,她求的只是一个家和身健,含饴弄孙。
但是,玩了一天,二姐就在我家里帮着做家务:打扫卫生、买汰烧。知道我们不会烧吃的,想法子拿出自己所有的烹饪技术,餐餐花样翻新,弄得侄儿一个劲地夸姑姑的好手艺。
(二姐参观世博会东南亚馆)
未料姐姐回东至不到三个月,就接到外甥来电说他妈妈胸腔积液,医院住院,诊断结果:疑似肺癌!
医院复查,切片化验:肺癌!
火速来上海,我找到我的学生、医院肿瘤科的主治医生,让他仔细看片子:不便手术的肺癌!
二姐睁着求生的眼神问医生:这种病会诊好吗?我的学生答:病灶处不便手术,可能是晚期……
无奈回池州继续治疗:放化疗。二姐超乎寻常的坚强在和病魔博弈。年底,回娘家,和亲人们谈笑风生。
(二姐病中回娘家,左一为小弟)
年后,忽觉乏力胸闷,小弟弟再次新手新车上路,载着恩重病重的二姐向希望的上海奔驰。慕名来到名医私人诊所,名医把脉看舌苔,说:上次来,你是堤坝小漏;这次,你是堤溃泄洪。二姐夫“扑通”跪下:“医生,请救救我爱人!”医生说,去开特效药,有贴背外敷的,有内服的。效果看奇迹。姐夫当场付了万元,拿到了救命的一大蛇皮袋子中草药。
二姐把我拉到一边,说:弟,我知道自己不久了,这次来带了我的照片,上海的技术好,你给我烧制一张瓷像,嵌在我的墓碑上。我哽咽说不出话,狠命没让自己哭出来,点点头答应。
二姐决定快点离开上海,回到东至才更安心。临走时,还丢下几双手工布鞋给我们穿(本来以为要住院,姐夫姐姐要换穿的)。她身体已经极度虚弱,我不知道她路上七八个小时,是怎样捱过的。等他们走后,我关起房门:嚎啕痛哭一场!
第二天,听弟弟说,车子安全到了池州。二姐远远看了一眼她襁褓里的孙子,含泪回东至。
年7月1日晚,一放假我即刻往老家赶。挤上上海——安庆的绿皮车,第二天早上,还没到安庆,就听到噩耗:二姐永远离开我们了!
根据二姐生前的要求,土葬,在池州。她不想给儿孙每年清明祭扫添麻烦,她要安息在靠近池州城的青山上。她的墓碑镶嵌着她的彩照,她微笑地看着来过的爱过的尘世。
我血脉相连的二姐!我聪明干练的二姐!我美丽善良的二姐!我恩重如山的二姐!我辛劳苦命的二姐啊!
(年8月上海世博会左一为大弟弟我)
每次回老家,弟弟总是开车接送我。路上的话题总绕不开二姐的,说着说着,便不约而同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起来。姐妹们也不敢提起二姐,这个称呼仿佛是一个催泪的引线,会把我们的心,炸得血肉模糊!
如今,二姐夫追她而去,和她合葬在一起。
二姐的孙子现在读小学四年级了吧,听他外公说:成绩优异。外甥、外甥媳妇生活中互敬互爱,工作上比翼齐飞,经营着幸福之家。二姐二姐夫,九泉有知,一定好欣慰的吧。
所怜我的外甥啊,这么年轻就失去双亲。他有点内向,他心里一定积累了好多的苦水吧。有一次我看到他的QQ在深夜里喊了一声:妈——!
苍天,你若还有良心的话,请你一定一定要多多护佑他!!
(请猜猜我的二姐夫二姐和他们的儿子儿媳吧)
年5月31日星期日于上海家中
(转眼间,二姐的孙子——眼睛侠,都可以学做蛋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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