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三十年最艰难的决择
那是我从医三十年最艰难的一个决择,终身难忘。
那是一个分娩后四天的产妇,因“胸闷气促一天”来我院急诊。入院时一般情况欠佳,血压正常,呼吸稍急促,约24次/分,体温正常,听诊两肺呼吸音粗,有少许湿罗音,心率次/分;胸片发现双侧肋膈角模糊,两肺有少许谈片影,提示双侧少量胸腔积液,考虑“产后肺水肺、肺部感染可能”收住入院。入院后进行利尿、抗心衰及抗感染治疗,次日气促加重,皮氧在90~91%之间(正常应在95%以上,低于90%为呼吸衰竭),血压偏低,心率在次/分左右,急诊测血D-二聚体(反映有血液凝固的指标)明显升高(产妇也会升高),怀疑有肺栓塞。急诊做增强CT(又叫CTA,即CT血管造影),果然印证了我们的怀疑,她被诊断为大面积肺栓塞。
看到CTA结果的那一刻,我的心不由得紧了起来。急性大面积肺栓塞极其危险,必须立即进行溶栓治疗,这是全世界公认的唯一的治疗方法。具体用法是:万单位尿激酶静脉注射,十二小时或二小时内用完。
我们选择了十二小时的方案。尿激酶一滴一滴地流入产妇的血管。整整十二个小时。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焦灼、不安是那样的痛苦难捱。患者空洞的眼神,家属焦急的面孔,监护仪上闪烁的警报……无时无刻不占据着我的脑海,像一块块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然而这种等待于急诊医生而言,又太过寻常,尤其在危重病人抢救时,除了争分夺秒和死神争夺,谁还知道我们身上还背负了多少人为的压力?
然而,十二个小时痛苦的等待甚至祈祷并没有换来我们期待的结果,患者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进一步恶化:患者不能平卧,心率上升到次/分左右,呼吸极其急促,血压下降,皮氧监测已达到呼吸衰竭的标准,情况十分危急,怎么办?
按照诊疗指南,成人尿激酶最多只能用万单位。可是除了尿激酶,手头上已经没有其它药物可以选择。用,就意味着我违反诊疗指南,一旦出现意外,这将是一场重大医疗事故,等待我的不只是经济上的赔偿、行政上的处分,我的从医生涯也可能就此结束。不用,我将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的母亲走向死亡,而她才出生5天的孩子成为孤儿。我是恪守伦理和法律,保全自身?还是“拼死一赌”,去争取这场胜算机会未知的战斗?这是我从医三十年来从未遇到的难题,但我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去请示甚至去犹豫。
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是一名医生。我有责任,在我的患者面临死亡时,尽我作为一名医生的最大的良心和责任。哪怕这样的选择会让我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与家属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毫无保留的谈话,我既要让毫无医学知识的家属清楚当前情况的严峻性,更要让他们明白我的别无选择以及我挽救患者的急切心情。这次谈话也很艰难,我心里清楚,医生与患者之间的知识从来没有对等过,家属的选择往往也是趋于医生谈话的导向,我的每字每句都影响着他们的选择,而一旦受我的导向做出的选择失败时,我将不可避免面临一场纠纷、批判……我告诉家属,这场“赌博”只有两个结果,赢或者输,没有0和以外的任何概率。于他们,于我,都是。
家属选择了配合我们,也许是我的真诚感动了他们。我们超越了诊疗指南开始下一步抢救。此时,指南上的评估标准已经无法适用了,只能依靠临床表现去判断。我们的焦点集中在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上:病人的病情在持续恶化,但经过女医生细致检查,病人阴道内却没有恶露,甚至连一点血块都没有。这是完全偏离常理的现象!做过妈妈的人都知道,分娩后一周内因为子宫内膜存在创面,阴道内多少会存在出血现象,何况这个患者已用了万的尿激酶,出血应该更多。这个发现突然让我异常兴奋:我遇到了一个特例,患者的高凝状态应该超乎现象,这更坚定了我的信心。我仿佛找到了死神的心脏,而那把利剑就握在我的手里。此时,我面临的不再是一场赌博,而是一场决斗。我们果断加用了万尿激酶,药一滴一滴滴入患者的血管,时间仿佛凝固了,气氛紧张得几乎冻结,观察、观察、观察……
直到药将用完,监护仪上病人的血压值一点一点回升了,呼吸衰竭改善了,自觉症状好转了,气不喘了,心率也下降到正常了,一切指标告诉我:她得救了!她的家庭得救了!我得救了!
那一刻的兴奋是那样幸福,而这种背水一战后侥幸的死里逃生,不是一个医生,无法体会。那一刻我才感到前所未有的身心疲惫。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我没有想到。这对在宁波工作的外地夫妻看起来那样普通,却通过卫生部的亲戚从北京请来了一位肺栓塞的全国权威来宁波。这位教授是我非常敬重的老师,我即为自己面临得到这样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而高兴,同时,我已经放松的神经重新紧张起来。毕竟,我们的治疗方案违反了诊疗指南。怀着敬重又忐忑的心情,我去面见了那位教授。教授认真查看了患者,在肯定抢救结果的同时,语重心长地提醒我:违反诊疗指南的风险太大,作为一个医生,你为何这样选择?考虑后果了吗?我坦诚说了我的想法:一是为了病人,二是病人的情况特殊,三是现在肺栓塞的循证医学的证据(是一种临床试验,最后得出科学结论,制订治疗规范的重要方法)缺乏在孕妇及产妇中的实践,现行的国际治疗规范及国内对治疗孕产妇的肺栓塞还不够完善。教授并没有完全同意我的治疗方案,她与我一样,更多的是互相理解,是清楚风险之后的后怕。
这是我从医三十年最艰难的决择,留下了许多问题值得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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