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一、
如果不记录,我怕我会遗忘。生命都会逝去,而爱应该铭记。这些伤感的记录,也会成为滋养我生命的养分。当我终有一天要面对死亡时,或许,我会更加冷静和勇敢。
如果您是一个共情能力和代入感都很强的人,如果您还不够勇敢,我希望您的阅读到此为止。如果您也想给予亲人临终关怀,或者这里有一些负负得正的力量。
痛定思痛,我们每个人,都得死。死亡就是生命的一部分。这人世间,所有的痛苦都有价值,每一种死亡都有意义,需要我们去深思与探索。
一个人的坚强,从来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与年龄无关,而是经过无数次历练,才铸造出的盔甲,我们需要这身盔甲来面对前途未卜的余生,这就是痛苦产生的最大价值。
越是痛苦的事情,越要去面对,而不是逃避。要相信时间会帮助我们消化这些,然后抬起头往前走,往前看,而不是活在过去里。夜再长,熬过去,总是有天亮。
纵观这个世界,有千千万万相爱的深爱的人们都在承受永别之痛,岂止我一个。人生,不就是向死而生么,所有人最终都将殊途同归,谁都无法回避,直面痛苦,不仅仅是能力,更是一种担当。
每一个漫长的黑暗的深夜里记录下的文字,对我来说,是一种铭记,更是一种告别。是一场情绪的宣泄,更是一场精神的自我救赎。
一个人,在最无助的时候,可以把自己变成一座孤岛,也可以把自己活成一支队伍。
二、
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从小与父母感情疏离,奶奶的仁爱宽厚是我童年中刻骨铭心的记忆。人间值得,人间美好,我在原生家庭里感受到的那些温暖,勇气,安全感,都来自于奶奶,只来自于奶奶。
年4月22日,接到哥哥电话,95岁高龄的奶奶被确诊为肺癌晚期转移。我的坐标在成都,奶奶在芜湖。
顶住各种压力,纠结了好久,还是决定一意孤行,订了26号早上的机票,回到芜湖,开始无期限休假。
那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那个在我弱小无助时保护我的人,而今如风中残烛,我要守护在她身边,陪她走到最后。
在外20多年了,发过愿要给奶奶送终,六年前,离开职场做自由职业者,就是为了有一天,奶奶需要我时,我能回到她身边。
爱是什么?是被需要,是义无反顾,是余生心无愧念。
三、
奶奶生于民国年农历五月初五,外公外婆家境富裕,随外公外婆生活到10岁去上海跟父母在一起生活。16岁在上海的日本纺织厂工作,是通过考核选拔进去的,40年代初,月薪32元,属于很高薪了。当时小作坊就只有8元左右薪酬,大公司也才10多元。然而命运无常,第二年就因为日本轰炸上海,一家人带了金银细软躲在大世界里,死人堆里爬出来捡回一命。举家回到祖籍安徽皖北农村。然后在乡下修了很多房子,开了一个织布厂。战争结束后,奶奶留在乡下,她的哥嫂回到上海重开纺织厂,医院的纱布类,之后生产印花毯之类的,主要出口国外,生意做的很红火,还从老家招了一些工人去。但是没几年,新中国成立后的三大运动就洗劫了这个家族。先是农村的土地改革,农村的土地和房子一夜之间被村干部划分给其他贫农,奶奶说有一间屋子是哥嫂原来居住的,结果那间屋子连同所有哥嫂私人物品都被瓜分了。奶奶一家几口只剩下两间屋子。然后就是城市的公私合营,奶奶哥嫂经营的纺织厂也被充公了。父母去世早,哥嫂也英年早逝,奶奶开启了她一生漫长的贫苦生活。尽管如此,奶奶也从未抱怨过人生,在她眼里,只要没有战乱,没有炮火纷飞,都是好日子,让我们要珍惜,好好生活。又不忘叮嘱我们与人交往,都要顾着别人,千万不能有占便宜之心,真心对人,人才会真心对你。
奶奶一辈子坚韧,忍隐,豁达,大度,无我。不可思议的是她说有一次邻居家老人去世了,需要蚊帐盖棺木,由于一时买不到,就借我奶奶的蚊帐(当然,后来邻居买了新蚊帐给奶奶)。而我奶奶竟然同意了!我妈就觉得不吉利,说我奶奶人傻嘴笨不会回绝。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要是我,我也不会借。
所以说奶奶是一个慈悲的有大智慧的人,一生不与人计较,不记仇,而且天资聪颖,个性温和,与人无争。很可惜小时候就被我妈灌输奶奶很笨的,现在想来我妈是精明与傲慢。而奶奶是大智若愚,一生慈悲为怀。
奶奶的个性温和恬淡,跟她幸福与富足的童年有关,不缺爱不缺钱,而且民国时期,也是非常好的社会。而奶奶的思想境界及三观,跟她很小时候就见过世面有关。见过世面的人,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才不屑与任何人争。
年夏天和奶奶,美好与温暖。
4月27日
回家第二天,却感觉过了好多天,真是度日如年,分秒难熬。
医院,医生办公室看了病历后,找主任详细了解,不能躺不能卧是因为胸腔积液严重,压迫内脏。吃的止痛药是曲马多。说随时有可能出状况,让我们做好思想准备。网上搜了一下,曲马多属于癌症后期中高度疼痛镇痛药,鸦片类。
午餐抄了肉末茄子,青椒臭干子,午餐吃的比往常多一点点,吃到一半开始呕吐,强忍吃完。
晚餐饭菜一起不过20克,相当于没吃。
晚上9.40,恶心,呕吐,气喘。叫来值班医生,说心律失常,喉咙有蜂鸣声,渐渐平息下来,未推强心针。
去隔壁给爸爸叙述了一遍,打电话给叔叔,哥哥,再叙述一遍,言下之意,都要做好思想准备。
晚上10点半,医院,哥哥嫂子强颜欢笑安抚,回忆童年的美好,奶奶情绪激动,一直在表达,思维清晰,无畏生死,但是没精打采,精神萎靡。头很沉重,一直抬不起来,低着头说话。她说不治了,活着受罪,一身都难受,太痛苦,说不出来。不怕死,就是希望少拖累别人,别拖太久,走快点。
从小奶奶背在身上带大的侄儿,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小伙子,一个人靠在病房门口哭肿了眼睛。
夜11点睡下,经过短暂的兴奋以后,很快睡着了,时不时会有微弱的呻吟。我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胸口的被子,有浅浅的起伏。一边放心一边揪心。
凌晨一点半,醒来,上洗手间,小解已经困难。我摸了她的脚背,一按一个窝,脸上手上因为有水肿,竟然看起来没有那么瘦骨嶙峋。我摸了摸肋骨,鼓涨的很高。
再次问我是不是有一种药吃了就可以走,少受罪。并且担心吃了万一走不了会老年痴呆瘫痪在床拖累别人。我说有的,受不了就给我说,我喂你吃。
又说心脏病有犯的迹象,告诉我别救了,救不好的,言语中似乎有一点点生的不舍,更多是无可奈何,疲惫,冷静。
让我睡觉,别担心她。我说你想坐起来就坐,别担心吵醒我。她坐在那里垂下头,极度虚弱。
祖孙俩隔床相对,她身体与精神都备受摧残,分秒都是煎熬,而我无能为力,泪如雨下。
那个小时候保护你温暖你的人此刻被绑在刑架上啊,怎么办啊!
摄于28日凌晨,我睡醒来看到的一幕。
凌晨4点,再次痛到坐起来,垂着头,第一次跟我索要吃了能让她走的药,让我别告诉其他人。担心她去世后叔叔思念成疾,让我劝解他,嘱托叔叔老了要照应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哽咽声,迅速克制住了。劝慰我们别想念,夸我们都孝顺。
形容是有一个东西堵在胸口般的难受,难受程度超过了前几天的背痛。说住进来几天,越治越痛苦,想回家,放弃治疗。
我决定今天就带她回家。
开始交代后事,叮嘱要穿今年新做的红色羽绒服走,棉裤家里也有,还有一双一百多买的的新棉鞋一直舍不得穿,让她穿着走,不用买寿衣了。叮嘱一定要等凉透了才能火化。骨灰送往老家乡下时,我父亲身体不好就别让他回去了。去世后不必通知远在上海的娘家晚辈。通知小时候一起长大的在合肥的三个表妹,不能收她们的礼金。
五点,侧卧躺下,有点喘,自己知道心脏病可能要犯了。精神很差,极度虚弱。
网上搜了一下资料,胸口堵,可能是肿瘤压迫所致,一个比鸭蛋还大的肿瘤长在肺上,无时无刻不在攻击她羸弱的身躯,也将她强大的精神摧残的支离破碎。
窗外的天渐渐灰白,隔壁病房传来了说话声,楼下开始喧嚣,车来车往,这是我们的人间,不是她的。
时间啊,你过快一点吧!
4月28日
于黑暗中煎熬着,天终于亮了。
由于痛苦,奶奶几乎没怎么合眼,大多时候保持一个姿势躺着,偶尔坐起来几分钟,她的头一直垂着,她说很重,抬不起来。
早餐喝了一口芝麻糊,我自己做的从成都带回来的,芝麻糊和桃酥是奶奶的最爱。我买了各种早点她都不想吃。头一天我去超市买的各种点心,她都摇摇头不想吃。
我去找医生,问能不能止痛药和安眠药一起给她吃,好让她睡觉减轻痛苦,医生果断说不可以。我又问能不能开吗啡,减轻她的痛苦,让她早点离开,医生说开吗啡需要做穿刺后确诊,而且也没有哪位医生愿意做这个杀手。我说她两天没睡了,也没怎么进食,有什么办法能够减轻痛苦?医生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抽取胸腔积液,能暂时减轻身体负担。
最后,医生还是开了5颗安眠药,5颗曲马多给我们带回来。吃完医院再开下一周期的药。我看网上说曲马多是鸦片类药品,用于癌症晚期中高度疼痛,效力只是吗啡的十分之一。我在知乎上阅读了上百篇文章,关于癌症晚期的症状及护理,包括临终症状,病人心理等等。非常虐心,这天底下的不幸,芸芸众生,无人能够幸免。
老爸和奶奶一前一后,颤颤巍巍,医院,医院的车子送她们回家。
我坐公交车返回,一夜未睡,太累了太困了,上车就睡着了,到了终点站才发现方向反了。又回头,从起点做到终点,终于回到家,叔叔婶婶在做饭,买的鳝鱼,廋肉,肉丸子等。奶奶躺在自己的房间,说家里清净多了,偶尔还能走到阳台上坐几分钟。
午餐勉强吃了一个小肉丸子,一口汤饭。本着不想吃就不吃的原则,不再强迫进食,这人间,已不值得留恋。
晚餐没吃,一直躺着,眉心紧皱,一声不吭。我一遍遍嘱托她太难受就给我说,我给她喂药。她说不疼不会死,疼一点不要紧的。
晚上8点,说疼得厉害。
喝了两口我做的芝麻糊,我带了好多回来,原本计划给她喝两个月的,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啊。如今只能按天计算有生之日。
曲马多给她加了一颗,又给她吃两颗安定,好让她睡觉,睡着了就不痛了。她还很理性的只吃了一颗安定。给她洗脸,擦了一下背上的汗。
晚上9点,妹夫下班来看她,她还问妹夫加薪了没。思维之清晰,头脑之灵活。
10点,药力发挥作用,睡着了,这是我回来三天,看她睡得最熟的一次。
半夜2点,起来上卫生间,不要我扶,让我睡自己的。
一整夜,她都很安静,姿势也没怎么变,一直在睡,我忽然觉得不详。我摸她额头,有冷汗,手温也低,被窝里的脚还是暖和的。问她,说不太疼,不要紧,问我睡的好不好,挤不挤。
夜里,我一次次抬起头看她胸口的被子有没有起伏,时不时坐起来,把耳朵贴在她的喉咙处听蜂鸣声,支气管也有问题,有些喘,极度虚弱。
我仔细研究了出院小结,11种病,各种器官功能衰竭,尤其是肺,心,肾。
我说,你现在已经站在阎王殿的门口了,但是门还没打开,现在排着队等进门。她说那倒好了,早点把门开了进去,就了事了。
4月29日
出院第二天。
吃了安定睡了一夜以后,早上说疼痛减轻,胸口的堵也好了一些。精神面貌明显好转。
妹妹一早送来了豆浆和豆沙包,她吃了整整一个包子,半杯豆浆,是这几天食量最多的一次。
嫂子和妹妹到处都没买到的柿饼,侄儿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几个,上午送来了,顺便跟她告别,假期结束,侄儿要回成都工作了。
奶奶语气平静的对侄儿说,等你下次回来就看不到我了。然后嘱嘱咐好好干工作,别想家之类的。没见她有太多伤感和脆弱,可能我还在家里,她心里有寄托。
中午做了她喜欢吃的肉末茄子,吃了一点点。今天呕心呕吐的感觉都没有了,扶她去阳台上坐了一会,我给她泡了个脚,擦了背。她很开心,开始给我讲故事,精神很兴奋,还可以有跷二郎腿这样的高难度动作。
给我说妹妹做的糖醋辣椒好吃,我马上给妹妹汇报。一下班,妹妹就买了辣椒回来火速给奶奶做了一份,晚餐吃的有点香,就是说盐味不够,其实很咸了,她应该是味蕾功能退化了。
她喜欢吃的香瓜,我也用勺子喂了几口,柿饼吃了一口,豆浆喝了几口。零零星星,每一口,都是活的乐趣。
一下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记忆力,思维都特别清晰。晚上妹妹妹夫下班回来看她,她又唠嗑了很久。
11点,吃安定睡觉,止痛片恢复到日剂一片。
4月30日
一夜睡得踏实,竟然可以平躺了,之前只能左侧卧,且不能久卧。她睡得香,我也睡得好,我提到嗓门眼的心,终于可以稍稍放下了。
早餐吃了四个小馄饨,还是觉得淡。
奇迹般的好转,可以自己洗脸刷牙。开始管闲事了,叔叔和爸爸说话,她开始竖耳倾听并插嘴,发表个人意见。
前两天都在准备后事了,这两天日渐好转,惊喜来的太突然,看来出院在家心情好,也很利于恢复。爸爸和叔叔说,难道这一关又打通了?如果能再活周年半载,哪怕一个月两个月,都是极大的好事,我们也要倍加珍惜。
奶奶一生三个儿子,二叔前两年因病去世。现在这两个也是极其孝顺的,尤其是叔叔,每天来好几趟,摸摸奶奶的脸,摸摸她的头,无微不至。
医院继续开曲马多,顺便咨询一下医生,不疼的话,曲马多能否停服。
不知道是不是安定的作用,还是身体虚弱的原因,奶奶有点嗜睡,出虚汗,脚肿,腹胀依旧,但是背痛与堵心明显好转,手温脚温逐渐正常。
惊喜来的太突然,有种从死亡线上把她拉回来的感觉。
中午妹妹家宴,身为厨师长的妹夫亲自下厨,奶奶点了红烧肉。后来又听到妹妹说有带鱼,于是叮嘱我,带鱼她也喜欢吃,中午要一块红烧肉加一块带鱼。
食欲在恢复,精神在好转。但是肿瘤依旧在身上的,各器官功能也在衰竭,这些都是事实。
听天由命吧,只要看到她不遭罪,我们心里都是舒坦的,哪怕是暂时的。
待续。
尘心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