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镜里的猫眼
献给玛薷
雪迪
1
沿着这条河,请求的姿式
使秋天的水精确地反映
树林的金黄。三个白天的
处子,在被说出的光芒中,
环绕第十月
托起那片带骨头的红色—
燕子向左飞翔。牛腿在变窄的
水里下沉。城市在此时
透着人情味。湿淋淋的
划船人的身体,他们向前的速度
使夜提前来临。河是两个人的开始。
向回走的人使地平线模糊。
夜鸟在断木头的反光中叫着。
长着孤独的脸的狗
正在努力穿过小树林旁
儿童游艺场那座铁门。
我的身体在激烈的紧张中
靠近你。那个夜晚
我感到你的另一种样子,
我在睡梦里向亮处走。
你头顶水罐,在红色栅栏边;
乡村少女,身后是黄土路,
土路后是闪亮的暖和的海。
当唇在加厚的时间里感觉唇,
獾结成伙,祝贺我们的爱;
马群在远处的马厩里嘶叫;
独身的航海人,黑夜里
正把细长的船驶出
静静环抱着的海湾。
2
这些我喜爱的字
从红树的油里出来,带着
独身人的叹息,朝向你。
在正午兰翅鸟的瞌睡中,
一部分快乐的词紧挨着,
短小的手臂在向西的风中
优美地举着。古典的香味
隔街的马驹喷着响鼻。
孩子在抒情的单行道上奔跑。
松果在午后的光线中向下掉着。
另一些词在硬土上跳动,
肃穆地,携带短小的阴影。
灰猫在此刻,穿过客厅里
那面长镜。准确的词
寻找清静和结实的屋子。
给草坪上肥的男人离开了。
两只带黄斑点的鸟,六月
在炎热的大雨里,
在这个安宁、雅致的长廊里
造巢。圆型流动的水
是你深深爱着的样子。
长而亮的汽笛在大雾中
为返回的鱼群彻夜啸叫。
天鹅领着鸭群在你的短睡里
游动。傍晚的鸟
使暗下去的天空怀着柔情。
3
当你爱着,转身,雨水里的鹿
向亮处跑。山猫使阴影中的山坡
倾斜。马群背后的海
在向高处走的人的额里闪耀。
当你爱着,临海一带的四月
天天下雨。最小的蜥蜴爬出
一片泥时,削瘦的远行人
在片刻的阳光里赶路。
狐狸在移向低处的云中尖叫。
山鸡在大雾里飞的更远。
猫头鹰在来访者的背后叫着,
远处的白房子变暗。当你爱着,
我坐在朝西的倾斜的长椅上:
前面的山峰结成群
在落日的光辉中伸延,抵抗
远方那闪耀金光的海—
海水后面,是你在亲人的围绕中
大笑;是一个逐渐幸福的
善良女人诚恳的爱。
4
穿过空墙,石头在空荡的高地上
汇集。中午的风,使本地的鸟群
眩晕地歌唱。变甜的麦地
在面孔模糊的庄稼人身后;
水顺着根向上流,分散的
根的努力,使干力气活的人
看见最纯的泥土。
长途旅行的人意外地
从这个角度返回,探望早期
灵魂的朋友;在短的光中
用被给予的肉体相爱。
看见灵魂在低处,爱护
这具肉体,使我们的大半生困惑。
蝙蝠在浓厚的黑暗里,成群
向下飞。黄鼬在普通人的睡梦里
寻找垃圾。那座闪亮的钢塔
在肺结核患者的记忆里消逝。
在持久、抽象的旅行中领悟。
找到一个角度,向上走。
此刻起:在认识的纯粹中。
5
想你在风景展现的层次里:
远方明亮,近景在被强调的
暗影中。冷色的花在亮光里模糊。
靠水的人爱低处的城市,
长途旅行者,在经验中向高处走。
事物:以最现成的姿态出现。
红颈的黑色山鸟,当我想起你
就飞向更远的一棵树。
更远的树更孤独。在落日中
最先暗下去。飞起的群鸟
使阴影快速向下覆盖。
观景者令远处暗下来,
然后是低处。鹿的呜叫
从消失的风景里传来。
我想着你。返回的路
在深夜里出现更多的转弯。
6
象征地进入人群。鸿雁
把高处的钟楼带走。
徒步的人让一座城市,向
四个方向打开。旅游者,熟知
位于好地区的街道,那儿
更少垃圾,更多狗的排泄物。
园工细腻地修理花圃,
取悦独身女人,也把时间拉长。
乌鸦在集体的孤独中瞌睡。
萨克斯风曲子在纵酒者的记忆里
尖锐地、时断时续地演奏。
你在挤得结实的人群里
坚持。向不幸福的大家族微笑。
四月的某一天雨季突然中止。
傍晚的燕子向下飞;晚安的
钟声,从河岸那边传来。
码头里铁锚成群向上升,
栈桥纷纷沉入冰凉的
水里。海湾出口处的灯塔
在落日里等待。你恰如其分地
转身,向海边那栋白色
温馨的小房子走去;
几棵在侧面的花园的树
开着花;猫在你偏爱的
灌木下面躺着。远处的落日
在从发黑的海平线上
一点一点消失。
7
外省变暖。中午使近处的山峰寂静。
远处白色的海水
使带风景的写作间更暗。
你在一首短诗的每个标点前停下,
文雅地,侧面的光照亮
这张古典的脸。又小又圆的
乳房,在词确定的细节里
精致地裸露;水鸟向浅水带
飞着,双翅间的阴影
使那对精巧的乳头变暗。
白天鹅抽象地静卧水中。
它们整齐展开的红蹼
使湖水里的天空更蓝,
使你柔和的腹部更平坦。
旅行者明确进入平行的
世界,在竖琴的震颤中
向深处走。然后是你
那声稍带倦意的叹息;
遥远的景色中的人,
在向下的平静阴影里站着。
钟声在模糊的十字路口
振荡--单身的远行人
带着那张爱人的脸返回。
孔雀的屏在最细的铁里
向东打开。东方是一支
金光灿灿的号,号嘴朝西。
当你修长的腿的下半部
在细微的光中展露:
12支玫瑰在爱中精致地
搭配。悠扬的号声
在过路人忧郁的姿式中
回荡。棉花田在甜味里
向前延伸。鹰不动的双翅
使远方的家园,清晰地
屹立在流放者心中。野马群
奔腾,裹着明亮的尘土,
在那些自然的、最优美的日子里!
8
特别的字在坏天气里
让我感动,认识在远方的
那些人。壁炉里
比熟铁更有献身性的木头
燃烧,更急的一场雨
来临。飞得很慢的孤鸟
使天空越来越低。那封信
仍在我的手上。雾
正在最窄的峡谷里升起。
在越走越低的景色里,
相信另一个方向
中途的那道门仍旧打开着。
那里的鸟儿扎群,订婚的鹿
跟随返回的独身人。
落日里,急转弯处的树林
雄浑地屹立,背后
是闪亮的山峰。向上
桑塔·克鲁斯山里的一棵红松
顶部闪耀着光,
整个躯干都在高处的
深刻、辽阔的黑暗里。
9
在丁字路囗,下午的阳光
使正面的墙变旧。牵牛花的边缘
再一次卷曲,黑狗
朝着一栋红色的房子吠叫。
我向左转,是你
迎面跑来。女人的脸
红红的,两眼盈满
无比透彻的湖水--
雪白和青色的水鸭,
在你柔情的凝视中
成群地向上飞。20年前
京都的一个少女,
当我略感困倦时
就在一条安静的街上跑着,
耸立的乳房在夏天
薄薄的抒情的衣裳底下颤动。
深处的海水是蓝色的。
被深深爱着的,对细节
更敏感。那些小小的
金色的蟹,从落潮的海浪里
亮晶晶地爬出来。出海的船
在傍晚先后返回;
向低处去的石堤变暗。
但是前方船只入口处
那座孤塔里的汽笛,
朝着深海,仍旧
短促地,不停止地呜叫。
10
在匀称的肉体周围的美。
闪耀的、小小的现实。
平滑地向下延伸的山谷,
白色的山羊在丝绸盖住的阴影里。
海岸地带的红尾鹰
在柔和、充满弹性的女人之间飞翔。
远处城市的灯火,跨过海水
在更远的夜空均匀地照耀。
我在回忆中颤栗。我在
被精确、鲜明地分割的现实里。
你的双乳在暗的地带
丰满地充盈。最透明的玻璃
在恒温中向里弯着。门外的海洋
不停息地在黑暗的沙子上
冲动。谈话永远、永远错开。
前一晚来访的人们坐在
平台尽头。海滩在右边
接受退去的海水。远方
三堆篝火在黑夜里燃烧。
青春和最无邪的岁月,在你
一对柔软的、小小的乳头里。
公羊的黑角在极限中向内卷着。
另一种与你的丰盈毫不相接的美,
在停止交谈的客人眼里闪耀。
海的分开的浪头,向圆型
鼓起的地带滚动。最小的山鸟
数日前飞出最小和紧的圈子。
阳光和欲望中,被过分
爱着的情人身体。泉水
在变甜的果子之间流动。草地
在叙述者的眼里变深。俯冲的
鹰,给挚爱着的女人,带来
一阵颤抖。异地的飞禽
在变暗的气流中尾部深红。
带高光的樱桃在男孩
向内的手指间。略小的乳房
文雅、宁静,斜斜地向上翘;
像总是深深地理解的那种爱,
在很近的距离独立存在。中间的
那堆篝火层次鲜明地燃烧;
焦木头的气味向下掉;海草
湿漉漉的,使在暗处的谈话者
脸部发亮。你垦求着,
在这样的风景中多呆一会儿。
自然的、美丽的双乳
赋予人内在的好品格。乳头
叹息,一小群鹿优雅地走进山谷。
山峦在纯粹的意境中起伏,
向远处去的落日,使近处的水景更亮;
更亮的夜晚,在清晰的层次中
完整地闪耀。海鸟
在深夜从远处飞向亮处。
我的左手,贴着优美、晶莹的弧线,
很慢地、独立地向下掉。
11
你半跪着,一头羚羊走进低谷;
晚祷的钟声从金色麦田深处
传来。熟透的是那对
下坠的果核突出的果子,
水鸟细小的脖颈湿漉漉的,
在暗处,城市的边缘
正被灯火照亮。白塔
在你急促站起时更倾斜;
灰獾尖叫,夜空显得更亮,
睡得最晚的人更幸福。
告别的夜晚,使我在
将来的日子里无所事事,
注意细节。海在最近的
深色沙丘上,雪白地震荡;
热带的密集的草从那儿消失。
观景人在雾中站立,
三个男人,吆喝号子,
沿着黑色的礁石丛向下
拖拽一条黄色木船,
另一阵更高、雪白的浪头
正在夜色中飞跃他们的头顶。
我写爱情的诗,虚度一生。
12
你在记忆的水晶体里
一层一层消失。山道在大雾中
缩短。松果在旁边的林子里
掉着,使向下的峡谷变深。
在两个现实里的人交谈;
整夜,海浪响亮和繁复地涌动,
我们之间的空间更清晰。
我们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得更远。
无家可归者,正向火里
投入最大的木柴。夜鸟
在一条笔直的线上飞行。
无数黑色的海蟹,当我们缄默
吐着白沫,在明亮的沙子上
兴奋地爬。夜空响亮
离一只独立的手很近。
你在更深的雾里变淡,
明亮的部分消失。披着蓝布的
马,跟随带坡度的光影;
短腿的北美狼,在南边
那块巨大洼地的尽头
整夜嚎叫。我的手掌
仍旧感觉一对隆起的
结实、年轻的乳房。
13
为你写的诗,带着
一树白花的香气。
做客的人在香味最浓时
起身,狐狸隐入深谷。
荒置的红色马厩
在六月弯着脖颈,象你
周末在后花园里
读书的样子。旅行者
在你小睡时抵达
一座城市。模糊的瘦鸟
飞向钟楼的尖顶。
退潮的海把抒情的人
带出城市。热带的吸麻者
在最亮的落日中,幸福地
全身僵硬地凝视大海。
当你合上诗集,
这些季节性的花,香气正浓。
14
河流的上游在缺雨的季节
变窄。独身的雄鹿
从一块石头,跳向另一块
在对岸的晚霞里消失
沿着田野上散乱的干草垛
我终于到达河流的上游
我们最初相爱的时刻
峡谷的走向完全改变了
我们的生活。沿着水道
那些食草兽终生相爱
并使他们漫步和冥想的地带
风景优美。那些我们艰苦地
追求的品格,祈祷的含义
在一对浸入清水的茸角里
在上游处,更完整地看见
你的爱是怎样曲折
不间断地滋润我的行程
使我在诗的引领中,准确地
穿过峡路,一段一段向上
使我在浅地崇拜植物
和那些唯美的动物的尊贵品格
来到源头。独身的雄鹿
感激和谦逊地站在
耀眼的光芒中
《碎镜里的猫眼》创作谈
雪迪
多年之前,我获得加州遮洼西艺术中心创作奖,我在桑塔·克鲁斯群山的顶部有了一间创作室,在那里写作3个星期。饭菜由专门的厨师烹饪。我的创作室前面是一片洼地,那儿有一排排低矮的灌木。我到达的第一晚,洼地中心不断传来北美狼的嚎叫。我是在北京出生和长大的,还从来没听到过真正的狼嚎;到了美国后,我所在的罗德岛也是一个濒海的州,我看到无边无际的海和听到涛声,但野狼的嚎叫还真是第一次。那晚,我走到阳台,朝着灌木丛坐下来,手执一瓶bacardi(波多黎各的烈性酒),喝着烈酒朝着狼群的方向嚎叫。狼群瞬间安静下来,星光辉映着起伏的山坡。然后一只狼先叫起来,几只狼跟着呼应,叫声此起彼伏。我和狼群就这样对叫着,直到我喝得晕晕乎乎,叫不动了,于是回到睡房。那晚之后,狼群再没有在下面的洼地里出现过。
“沿着这条河,请求的姿式/使秋天的水精确地反映/树林的金黄。”我是和我的美国女友在这条河的前面会的面,那是秋天,长椅后面树林的叶子都是橘红和金黄色,这是新英格兰最美的时候。布朗大学的划艇俱乐部就在这条河边,时常会看到他们在河中比赛,小船快速移动。“城市在此时/透着人情味。湿淋淋的/划船人的身体,他们向前的速度/使夜提前来临。河是两个人的开始。”是的,这条河是我们两人的开始。
“向回走的人使地平线模糊。”回忆使我们离开现在,使我们沉浸在一些美好的瞬间,忘记此刻的纷扰。“长着孤独的脸的狗/正在努力穿过小树林旁/儿童游艺场那座铁门。”我家前就是一个儿童游乐场,经常看到遛狗的人在那儿转悠,狗会奋力刨着铁丝网下的土。在这组诗中很多现实的场景,插入诗中。现实的描写使缥缈的想象带有细节,想象的流动使现实活跃、充溢美感。“我在睡梦里向亮处走。/你头顶水罐,在红色栅栏边;/乡村少女,身后是黄土路,”这是我的一个梦,我相信这是我和女友前世的一次相聚。我也曾梦见我的数次前生。
我每天会在起床后的头3个小时写作,这时脑子干净,基本是一天写一首。过了3个小时后我会停笔,因为在这之后写的诗都稀释了。在3小时之内我能保持最佳的精神和想象力高度集中和打开的状态。下午将手写的草稿转到计算机里,再修改和看一下诗排列的形状。然后就出去散步。桑塔·克鲁斯群山前面是大海,在山顶有一个长椅,我会坐在长椅上读书。下面的山坡上是吃草的马群和羊群,他们随着太阳的阴影移动。春天的加利福尼亚阳光明媚,落日时山峦一层一层的变暗,海水从深湛的蓝色变成灰蓝,鹿群会在山坳中奔跑。我时常看着这一切,眼中充盈着泪水。在返回艺术中心的途中,总是会遇到我的厨师驾车沿山路而来。她把饭菜做好就在落日中驱车回家。她会摇下车窗玻璃,说“饭菜要凉了”,而我对她说“晚安”,看着她的车子消失在越来越暗和寂静的盘山道上。
“想你在风景展现的层次里:/远方明亮,近景在被强调的/暗影中。冷色的花在亮光里模糊。”这是在山中观察得到的细节。细节在现代诗的写作里无比重要。现代诗的抽象和大幅度的跳跃带来阅读的模糊和迷失,细节是好诗人修葺的落脚地,是诗人的经验和心灵的具体描述,使诗歌在灵性中具有闪耀的光斑。读者可以追踪着这些光斑进入诗中,然后从自己的生命里走出。“长途旅行者,在经验中向高处走。”在高处可以看到远方,这里的高处也有人生境界的含义。“红颈的黑色山鸟,当我想起你/就飞向更远的一棵树。”我努力把爱情诗写得新颖,意象、意境、境界,都要想到。这里的描写是与众不同的。意象是红脖子的山鸟,意境是思念使思念物飘然远去,境界是反差带来诗意的朦胧,模糊形成美。而“更远的树更孤独。在落日中/最先暗下去。”这既是写景,也是表述生存的状态。是的,更远的树更孤独,深入内心的人离群索居。“我想着你。返回的路/在深夜里出现更多的转弯。”和异国的女人相爱是振奋也是挑战。文化的不同带来巨大认知的不同,这里还不谈语言形成的阻碍。如果二心相爱很深,语言不是障碍,心有心的语言,心的语言相通。当出现隔阂时,文化背景就突兀出来,就会给沟通制造障碍。还有个性的不同,会使困境雪上加霜。但是,如果人正直善良,如果真心相爱,会走出困境的,会进入更深的境界。关键的是不放弃,努力沟通。也就是说:谈,不断的交谈,理解。这对于中国文化,是不容易做到的。我们相爱的道路崎岖也美好,相爱的经历曲折也使心灵愈加成熟,我想表达这些但不能这么说出来,因此我写到:我想着你。返回的路/在深夜里出现更多的转弯。
我在山中漫步时会遇到鹿群,他们不跑开,只是在不远的地方站住,看着我。我会绕一下道。有几次一只鹿会跟着我,走得很远。山里有山豹,我没遇到过,只是在雨后的山路上看到豹子的爪印。
“20年前/京都的一个少女,/当我略感困倦时/就在一条安静的街上跑着,/耸立的乳房在夏天/薄薄的抒情的衣裳底下颤动。”我的女友问过我,这写的是谁?是呀,在献给她的这本诗集里,怎么会有这个京都的少女出现?我回答她,是记忆。记忆将我们带到那些美好的地方,和此刻交融,使我们的生命广阔和深邃,使我们听到一些奇妙的声音,使我们睿智、感恩,变得博大,心存善意。在加利福尼亚的桑塔·克鲁斯群山之间,我忆起20年前的一个场景,在我的母国,我的京都,我走过的一条街道上;一个少女迎面向我跑来,那是夏天,阳光和煦,她的乳房在衣裳下面颤动。
《碎镜里的猫眼》要写的是一种境界,一种幻觉和交融,爱情赋予我们的喜悦、幸福、磨折、锻打、对自身的认识,对他人的尊敬和热爱,对生命的感激。这一切犹如镜子破碎后的众多碎片,它们来自一面完整的镜子,但碎裂后每一片都独立,在闪耀。猫眼随不同的光线变换,它的意识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游动。我想写一首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转换的长诗,爱情是很好的载体,生命是这首诗的本质。桑塔·克鲁斯群山和山里的动物、景致、意象群、宁静的思考和纯净的孤独,使我进入这首长诗的写作,进入我的生命本身,在干净的状态中。我感受到古人,我在山中散步时遇到他们的灵魂,听见空气中杯盏碰撞的声音,在蓝色的大海里看见唐朝。
我爱诚挚和善良的女友玛薷merril,我爱生活。“睡得最晚的人更幸福。/告别的夜晚,使我在/将来的日子里无所事事,/注意细节。”在生活的现实和诗意的陶醉中,“我写爱情的诗,虚度一生。”
雪迪,原名李冰,生于北京。出版诗集《梦呓》《颤栗》《徒步旅行者》《家信》;著有诗歌评论集《骰子滚动:中国大陆当代诗歌分析与批评》。年应美国布朗大学邀请任驻校作家、访问学者,现在布朗大学工作。出版英文和中英文双语诗集9本。作品被译成英、德、法、日本、荷兰、西班牙、意大利文等。
英文诗集《普通的一天》荣获JaneKenyon诗歌奖。荣获布朗大学ArtemisJoukowsky文学创作奖,纽约巴德学院的国际奖学金和艺术学院奖,兰南基金会的文学创作奖,美国十多个创作基地的写作艺术奖,二度获得赫尔曼-哈米特奖。
“碎镜里的猫眼”散发出咄咄逼人之光与宁静自然中和谐的诗味在爱及情里的表征与彰显
——著名诗评人唐明与草鹤关于诗人雪迪在长诗里的解构和话……
文/唐明草鹤
草鹤:……是这样。不久前,也就是前一段时间,著名诗人雪迪自美国发来一组长诗——《碎镜里的猫眼》,是写人对大自然的反刍与和谐空寂,及情与爱的,这组诗意境高远,深入堂奥,从词语到字符间的运用,均彰显出对中国古典诗趣的高度盖括和理解力,犹其是唐诗宋词那种意象的把握及揉合,融入其诗间的辉映与景衬。况综之而言雪迪的诗,又与众不同,除上述表述之外,其更具西方诗学的超现实主义及形而上诗艺的思维辩识与对之东西方文化在诗歌上的调合。当然诗写成,距今已很长一段时间了,其间经过修改和润色,最终即是呈现在我们眼前这种样子,充沛的修辞仿佛在时间词语的丛林里加入神性的光辉和爱及情的体量,由稍具后浪漫抒情(主义)句式的色彩与斑斑驳驳的东西方诗歌意象汇成了一道激荡山中回音的河流,而在这目力所及,遥远之处布满牛马群,和与之相邻,能触知狼嚎及鹿鸣影迹与路径中常见豹爪之痕的地方,这条渗透着情与爱诗歌内涵的河流,拥有了静谧舒缓平和并切割时光的意义。
这组意象波云诡谲多变奇异的诗篇,据说是在山野森林写就。大约用了三个星期的时间,每天一首。唐明老师我们是否可以采用另一种形式,而有别于我们以往直接评述,用对话这一更为灵活、颇具亲合力的方式,去解构和分析这组诗的写作与构成?
唐明:当然可以,雪迪这组诗,是写就于美国桑塔·克鲁斯群山顶部的一间创作室里。……再说,采用对话这种形式谈艺论道说诗,古今皆有,此前许多评论家与诗评人也用过,也不算稀见。往古里说,譬如《柏拉图对话集》,即与其师苏格拉底和其弟子亚里士多德等,谈艺对话。中国先秦诸子著作,也多由对话成分写成,比如《论语》一书,便是其弟子编纂而成,其中大多数,乃孔子与之对话敷叙。而佛典经藏,无论大乘小乘教,则是由释迦摩尼弟子凭记忆追述注疏而成。欧洲文艺复兴及德国“狂飚英雄主义时代”,之后以降,好多作家与诗人著作,亦用对话体,最著名的有《歌德谈艺录》与《罗丹话艺术》;延至中国当代,堪称代表作的有:著名评论家吴亮《一个艺术家与友人的谈话》、知名作家王朔及评论家刘晓波《美人赠我蒙汗药》及王朔自著《无知者无畏》等。——下面请雪迪老师自己讲述一下,其组诗《碎镜里的猫眼》写作经历和过程。
雪迪:多年之前,我获得加州遮洼西艺术中心创作奖,我在桑塔·克鲁斯群山的顶部有了一间创作室,在那里写作三个星期。饭菜由专门的厨师烹饪。我的创作室前面是一片洼地,那儿有一排排低矮的灌木。我到达的第一晚,洼地中心不断传来北美狼的嚎叫。我是在北京出生和长大的,还从来没听到过真正的狼嚎;到了美国后,我所在的罗德岛也是一个濒海的州,我看到无边无际的海和听到涛声,但野狼的嚎叫还真是第一次。那晚,我走到阳台,朝着灌木丛坐下来,手执一瓶波多黎各的烈性酒,喝着烈酒朝着狼群的方向嚎叫。狼群瞬间安静下来,星光辉映着起伏的山坡。然后一只狼先叫起来,几只狼跟着呼应,叫声此起彼伏。我和狼群就这样对叫着,直到我喝得晕晕乎乎,叫不动了,于是回到睡房。那晚之后,狼群再没有在下面的洼地里出现过。
草鹤:很好,雪迪老师适才谈了其组诗《碎镜里的猫眼》详细的创作历程,很独特也很充实和新颖,其诡秘之境地域性差异,更说明诗歌这种神奇之树,确实非个中文学所能体验,之文体亦非它作可以循规蹈矩,既便是作者本人倘若脱离那种状态,再想找到也不易,况存之于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诚匪夷所思之状,灵感业已销损无踪,难免依迹蹈矩循彟,犹其是山中丛林情景交融兹思,绵绵远道岂可有狼藉鹿鸣之声,或顿迹于歧路之豹,或骋牛驰马见诸林峣之远。寻匹影之象搜诗径之轨,俱携风絮山痕抑从情爱两得。如唐明老师所言,以对话这种形式谈诗论道,此前许多评论家和诗评人也用过,迄古亦有之,何不借用一二。俨如朋友三五,清茗一壶,把几盏清风,谈天说地,甚为快哉。……恰如钱钟书先生所言,“学问大抵是荒江野老,屋中两三素心人议论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
唐明:说得是,草鹤老师知得深,引绪且备用,咱们入正题。——雪迪的诗在疏阔之中,泉歇林啸之间,狼咆鹿呦之余,豹迹出没之林,以一种淡远益清,宁默之态,宜酌之情,袭古诗与词,而不拘拟于形式,借欧风美雨,斟诗精味,销古沉今,默守景况,爱迹钓屑,聊咏山林之静幽,虽煮韵备抒,徒增了烦,用情之专,堪谓诗灿,枕云慕思,羡之斯故,愁予以期,呻之孤吟。……其诗递进有度,鉴与赏阅,颇令人击节能诵,喟叹为观止而惊诧,莫名拍案之呼绝,虽缘自《诗经》《楚辞》之调,然必荐之于东阿,盼西厢之效,瞻之汉赋六朝文两路,而浴之唐诗宋词之光,演明清传奇之法,骋说库话本姿容,习擅《聊斋》一路,择志怪小说之语,乃寄以欧诗学说及诗艺,汇举东邻扶桑之俳句,归之华夏汉诗淇奥。交相辉映,互为打通,故成现在之妙章锦簇,语之景绚茁丽,丰绕山林之媚。如诗言(《碎镜里的猫眼——献给玛薷》之一):
“沿着这条河,请求的姿式/使秋天的水精确地反映/树林的金黄。三个白天的/处子,在被说出的光芒中,/环绕第十月/托起那片带骨头的红色—/燕子向左飞翔。牛腿在变窄的/水里下沉。城市在此时/透着人情味。湿淋淋的/划船人的身体,他们向前的速度/使夜提前来临。河是两个人的开始。//向回走的人使地平线模糊。/夜鸟在断木头的反光中叫着。/长着孤独的脸的狗/正在努力穿过小树林旁/儿童游艺场那座铁门。/我的身体在激烈的紧张中/靠近你。那个夜晚/我感到你的另一种样子,/我在睡梦里向亮处走。/你头顶水罐,在红色栅栏边;/乡村少女,身后是黄土路,/土路后是闪亮的暖和的海。/当唇在加厚的时间里感觉唇,/獾结成伙,祝贺我们的爱;/马群在远处的马厩里嘶叫;/独身的航海人,黑夜里/正把细长的船驶出/静静环抱着的海湾。”
——此为该组诗的首篇,没引言或题记,幕启即进入正题,好像诗被时光割裂开,盖云“沿着这条河,请求的姿式/使秋天的水精确地反映/树林的金黄”,诗是这条河的源头,从中国一直流淌到北美洲,跨越太平洋的惊涛骇浪,与汹涌澎湃的巨澜,以及浩瀚无垠的波光,滔滔不绝,绵延不绝。河水也是河流,一条真正的河流,源头是黄河,源尾在美洲。它更是诗人或诗人咏诵的诗歌,用汉语也用英语布施着美国加州桑塔·克鲁斯群山的森林、雄峰、巨崖、岩溪、石涧、瀑布、草场、马群、牛群、金秋、灌木丛、苍狼、鹿鸣、苔痕、松荫、幽静、曲径、山路、虬枝、树叶和几匹皮色斑斑点点花团锦簇,移动如花园的豹子,以及其映在路上趾爪虚以待握缱绻舒展团缩的豹印,爪痕和踪迹,车轮轧过路面车轮与路彼此磨擦相互的轰鸣,和泉水流淌的声音。……山的顶部,有一间创作室,在那里,诗人写作了三个星期,用宝石似金壁辉煌的猫眼,在森林跌跌撞撞,灌木影影绰绰,金黄的树叶遮遮掩掩斑斑驳驳,流水镜子般破碎点点滴滴,林中滴水滑腻而肿胀,叮叮咚咚作响,晶亮似琥珀翡翠珠玑,水色嘹人的玻璃声在枝叶破碎迸溅,一道道一排排一纵纵,清脆明艳濡染通达贯彻剔透,仿佛中国五七言绝句,又如先秦《诗经》中短促的四言句式,了然于心,编钟般奏响,琴瑟齐鸣,箜篌拔弹,石磬敲击,埙乐与箫管羌笛合声,而双簧管黑管单簧管萨克斯的簧片,则如蝉翼环鬓,在小提琴与《二泉映月》二胡及琵琶曲的协奏里,一台胜似“森林圆舞曲”的盛大交响乐正在上演,雀鸣啁啁啾啾,鸟儿衔仙人般的笛声,“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般在绚丽多姿的秋季,殷红的桃花也从春天来临,梨花带雨的预祝也在这个秋天飞旋于这座山的上空,蝶恋花似的枝头红叶烂漫,层林尽染。“小巷明朝卖杏花”、“葱溪散叶弄扁舟”,……这样严重带有中国式情结具有古典意趣的诗句,在雪迪心中诗里回荡。尽管他写得是现代诗,并明显带有厚重后现代、超现实主义的色彩,但其骨子里,却充满了中国式的爱情与浪漫。……是的,他写到,“三个白天的/处子,在被说出的光芒中,/环绕第十月/托起那片带骨头的红色—/燕子向左飞翔。牛腿在变窄的/水里下沉”。一种“郊寒岛瘦”的亲切感,一种“环肥燕瘦”的秋天里的任性和妩媚!——他说出,他写出,并吟诵,“城市在此时/透着人情味。湿淋淋的/划船人的身体,他们向前的速度/使夜提前来临。河是两个人的开始。//向回走的人使地平线模糊”,一座山杠着森林郁郁葱葱,秋色若“身无彩凤双飞翼”般花样簇新,……夜色如芭比娃娃般,嘹亮透明。“夜鸟在断木头的反光中叫着。/长着孤独的脸的狗/正在努力穿过小树林旁/儿童游艺场那座铁门”。——诗人喟叹,并写出,“我的身体在激烈的紧张中/靠近你”。爱人的靠近,在充分的抵达里扑入,卜蜂莲花般侵进渗透,他们彼此镶嵌式贴近,如一个契子锲而不舍夯筑,诗人云,“那个夜晚/我感到你的另一种样子,/我在睡梦里向亮处走。/你头顶水罐,在红色栅栏边”,仿佛一个中国“乡村少女,身后是黄土路,/土路后是闪亮的暖和的海”,而在现实中,那个西方少女,却似弹弓,在虚以待发。她更像一支带唿哨林中的响箭,在黑暗的夜空,如一个念着性感诱惑咒语,附着于魔法与幻术的女巫,降临这房间,“当唇在加厚的时间里感觉唇”,野兽在草丛林叶间闪烁其词般的叫喊,秋天的合唱队在虫声茁壮的合奏里,彼此相爱交际,邂逅般相遇重逢。……冲撞,矛与盾的冲撞,互相搏击彼此亲吻,最终缴械投降。“獾结成伙,祝贺我们的爱;/马群在远处的马厩里嘶叫;/独身的航海人,黑夜里/正把细长的船驶出/静静环抱着的海湾”,而一切称之为爱的,比一段信使传递的电影更真实,不断切换的镜头,正预示着灵与肉的暴风眼在诗人驾御的森林舞厅精彩上演,但一群看似盲目的词语野兽,却视而不见!
雪迪:……唐明老师对诗的分析,很到位,也较之透彻与精准。但需要强调的一点,有些地方我还是应该说明一下,也算做为一些补充吧。——关于《碎镜里的猫眼》之一首,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沿着这条河,请求的姿式/使秋天的水精确地反映/树林的金黄。”我是和我的美国女友在这条河的前面会的面,那是秋天,长椅后面树林的叶子都是橘红和金黄色,这是新英格兰最美的时候。布朗大学的划艇俱乐部就在这条河边,时常会看到他们在河中比赛,小船快速移动。“城市在此时/透着人情味。湿淋淋的/划船人的身体,他们向前的速度/使夜提前来临。河是两个人的开始。”是的,这条河是我们两人的开始。
“……向回走的人使地平线模糊。”回忆使我们离开现在,使我们沉浸在一些美好的瞬间,忘记此刻的纷扰。“长着孤独的脸的狗/正在努力穿过小树林旁/儿童游艺场那座铁门。”我家前就是一个儿童游乐场,经常看到遛狗的人在那儿转悠,狗会奋力刨着铁丝网下的土。在这组诗中很多现实的场景,插入诗中。现实的描写使缥缈的想象带有细节,想象的流动使现实活跃、充溢美感。“我在睡梦里向亮处走。/你头顶水罐,在红色栅栏边;/乡村少女,身后是黄土路,”这是我的一个梦,我相信这是我和女友前世的一次相聚。我也曾梦见我的数次前生。
——我的写作,非常有规律,也是有迹可循的。……我每天会在起床后的头3个小时写作,这时脑子干净,基本是一天写一首。过了3个小时后我会停笔,因为在这之后写的诗都稀释了。在3小时之内我能保持最佳的精神和想象力高度集中和打开的状态。下午将手写的草稿转到计算机里,再修改和看一下诗排列的形状。然后就出去散步。桑塔·克鲁斯群山前面是大海,在山顶有一个长椅,我会坐在长椅上读书。下面的山坡上是吃草的马群和羊群,他们随着太阳的阴影移动。春天的加利福尼亚阳光明媚,落日时山峦一层一层的变暗,海水从深湛的蓝色变成灰蓝,鹿群会在山坳中奔跑。我时常看着这一切,眼中充盈着泪水。在返回艺术中心的途中,总是会遇到我的厨师驾车沿山路而来。她把饭菜做好就在落日中驱车回家。她会摇下车窗玻璃,说“饭菜要凉了”,而我对她说“晚安”,看着她的车子消失在越来越暗和寂静的盘山道上。
“想你在风景展现的层次里:/远方明亮,近景在被强调的/暗影中。冷色的花在亮光里模糊。”这是在山中观察得到的细节。细节在现代诗的写作里无比重要。现代诗的抽象和大幅度的跳跃带来阅读的模糊和迷失,细节是好诗人修葺的落脚地,是诗人的经验和心灵的具体描述,使诗歌在灵性中具有闪耀的光斑。读者可以追踪着这些光斑进入诗中,然后从自己的生命里走出。
“长途旅行者,在经验中向高处走。”在高处可以看到远方,这里的高处也有人生境界的含义。“红颈的黑色山鸟,当我想起你/就飞向更远的一棵树。”我努力把爱情诗写得新颖,意象、意境、境界,都要想到。这里的描写是与众不同的。意象是红脖子的山鸟,意境是思念使思念物飘然远去,境界是反差带来诗意的朦胧,模糊形成美。
而“更远的树更孤独。在落日中/最先暗下去。”这既是写景,也是表述生存的状态。是的,更远的树更孤独,深入内心的人离群索居。“我想着你。返回的路/在深夜里出现更多的转弯。”和异国的女人相爱是振奋也是挑战。文化的不同带来巨大认知的不同,这里还不谈语言形成的阻碍。如果二心相爱很深,语言不是障碍,心有心的语言,心的语言相通。当出现隔阂时,文化背景就突兀出来,就会给沟通制造障碍。还有个性的不同,会使困境雪上加霜。但是,如果人正直善良,如果真心相爱,会走出困境的,会进入更深的境界。关键的是不放弃,努力沟通。也就是说:谈,不断的交谈,理解。这对于中国文化,是不容易做到的。我们相爱的道路崎岖也美好,相爱的经历曲折也使心灵愈加成熟,我想表达这些但不能这么说出来,因此我写到:“我想着你。返回的路/在深夜里出现更多的转弯”。
我在山中漫步时会遇到鹿群,他们不跑开,只是在不远的地方站住,看着我。我会绕一下道。有几次一只鹿会跟着我,走得很远。……山里有山豹,我没遇到过,只是在雨后的山路上看到豹子的爪印。
草鹤:这看起来很和谐,也更诗意。非一般人可写,远距离的相遇与诗人在另一场景中,于长诗邂逅的情与爱之陈述,或倾诉!——寂静的森林,远处草场上马群和及牛群,和狼与鹿因时间错开,豹及爪印,与野兽相邻所得到的启示,一组有别于常态下长诗中的情和爱。……寂静的山林,诗人与狼对嚎、呦呦鹿鸣及鹿穿过丛林苔径细碎的蹄声。豹子在诗人往来的路上印出的爪痕,诗评家与诗评家的对话,通过碎镜里的猫眼所展现。对,是这样的场景,一个诗人在策划一场阴谋,明明是爱和情交替上升,却在类似仙人跳般的中国古典诗的意象里畸变为一场森林式的狂欢。……这简直是一个以诗性为借口的预谋,诗人这样写妙极了……
唐明:诗人这样写确实是一个预谋,也是预设的,这犹如一个叙事圈套,就如民国著名诗人何其芳在其同样著名的诗篇《预言》中所说:“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私语,/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告诉我那儿的月色,那儿的日光,/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请停下,停下你疲劳的奔波,/进来,这儿有虎皮的褥你坐!/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我的脚知道每一条平安的路径,/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无语而去了吗,年轻的神?”
——该诗同样是写秋天,同样是写爱情,更重要的是,它同样具有深厚的中国古典诗歌意象与情结,其完全可以做为雪迪诗歌很好的注解、诠释和说明。我们之所以要在这里引用,也是想更好地对雪迪诗歌进行深入而独到的分析与解读。
草鹤:这样一说就明白了,没想中国民国时期,还有这么好的诗,它完全可以和西方最杰出卓越诗歌作品比,譬如歌德、马拉美、瓦雷里、叶芝、里尔克、荷尔德林等。
唐明:确如草鹤老师所说,何其芳先生应归于中国最好诗人之列,但至为可惜是,其一生只写了这么一首如此妙品,其实之《预言》诗集,其它作品,亦堪可一读。另外,依草鹤老师所言,诸如歌德、马拉美、瓦雷里、叶芝、里尔克、荷尔德林等,都具有相当的欧洲古典主义诗学倾向,这些从雪迪诗中均可找到附着点。而雪迪的诗,除此之外,却具有英国湖畔诗人华兹华斯的纯粹和意志、柯勒律治的气质与严谨、骚塞的华贵及优雅。——其诗更像是莎士比亚著名诗剧《仲夏之梦》所描绘的那样,充满了情致浪漫和谐宁谧和温馨,比之充满哲思玄想与隐匿藏身于此及令人向往和灵性之作梭罗的《瓦尔登湖》,则构成了“诗意栖息大地般的慈念与心驰神往”。读雪迪的诗,俨如其颇具卢梭的《忏悔录》及续篇《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想》美学观与审美性,包括华莱士·史蒂文斯的修辞与威斯坦·休·奥登的词性及布罗茨基的沉郁、隐喻、叛逆和稳重以及拥有艾兹拉·庞德与艾略特神秘洞察和启示录般的意义,这些雪迪的诗也具备,他更接近汉语诗歌的舒美和闲适,动态与意境,语言及审时度势的格局,和思维模式,特别是文人气与意念,尤其是诗歌句式处理手法和基本元素,都是东方化的诗义内核和外部形态所构成的因子,在逐步解构又苛求性的汲取西方美学与诗学的艺术观及行为上的置换和可变性,因此而造成适合自己的纯化与蜕变,转而从对峙的诗艺入手,在悖义的思维方程式上营造出一种类似中国古典意象中的西化词语的组织,变通为或东或西的句式互换,反应在诗外表面即是人为化的词义嬗变,亦即句态虽西方化,但骨子里仍具备强烈的东方色彩,谓之于诗歌内核的固化在盛载诗意外部,表现出一种互纳,于文本精神趋动的前提下,进行了颠覆性的革命,括及超现实主义与古典主义之间,形成了有别于其他的诗涵及良性循环中的写法。譬如其组诗之七、之九、之十,三首诗并玦联壁,是如说:
7
“外省变暖。中午使近处的山峰寂静。/远处白色的海水/使带风景的写作间更暗。/你在一首短诗的每个标点前停下,/文雅地,侧面的光照亮/这张古典的脸。又小又圆的/乳房,在词确定的细节里/精致地裸露;水鸟向浅水带/飞着,双翅间的阴影/使那对精巧的乳头变暗。//白天鹅抽象地静卧水中。/它们整齐展开的红蹼/使湖水里的天空更蓝,/使你柔和的腹部更平坦。/旅行者明确进入平行的/世界,在竖琴的震颤中/向深处走。然后是你/那声稍带倦意的叹息;/遥远的景色中的人,/在向下的平静阴影里站着。/钟声在模糊的十字路口/振荡--单身的远行人/带着那张爱人的脸返回。//孔雀的屏在最细的铁里/向东打开。东方是一支/金光灿灿的号,号嘴朝西。/当你修长的腿的下半部/在细微的光中展露:/12支玫瑰在爱中精致地/搭配。悠扬的号声/在过路人忧郁的姿式中/回荡。棉花田在甜味里/向前延伸。鹰不动的双翅/使远方的家园,清晰地/屹立在流放者心中。野马群/奔腾,裹着明亮的尘土,/在那些自然的、最优美的日子里!”
9
“在丁字路囗,下午的阳光/使正面的墙变旧。牵牛花的边缘/再一次卷曲,黑狗/朝着一栋红色的房子吠叫。/我向左转,是你/迎面跑来。女人的脸/红红的,两眼盈满/无比透彻的湖水--/雪白和青色的水鸭,/在你柔情的凝视中/成群地向上飞。20年前/京都的一个少女,/当我略感困倦时/就在一条安静的街上跑着,/耸立的乳房在夏天/薄薄的抒情的衣裳底下颤动。//深处的海水是蓝色的。/被深深爱着的,对细节/更敏感。那些小小的/金色的蟹,从落潮的海浪里/亮晶晶地爬出来。出海的船/在傍晚先后返回;/向低处去的石堤变暗。/但是前方船只入口处/那座孤塔里的汽笛,/朝着深海,仍旧/短促地,不停止地呜叫。”
10
“在匀称的肉体周围的美。//闪耀的、小小的现实。/平滑地向下延伸的山谷,/白色的山羊在丝绸盖住的阴影里。/海岸地带的红尾鹰/在柔和、充满弹性的女人之间飞翔。/远处城市的灯火,跨过海水/在更远的夜空均匀地照耀。//我在回忆中颤栗。我在/被精确、鲜明地分割的现实里。/你的双乳在暗的地带/丰满地充盈。最透明的玻璃/在恒温中向里弯着。门外的海洋/不停息地在黑暗的沙子上/冲动。谈话永远、永远错开。/前一晚来访的人们坐在/平台尽头。海滩在右边/接受退去的海水。远方/三堆篝火在黑夜里燃烧。//青春和最无邪的岁月,在你/一对柔软的、小小的乳头里。/公羊的黑角在极限中向内卷着。/另一种与你的丰盈毫不相接的美,/在停止交谈的客人眼里闪耀。/海的分开的浪头,向圆型/鼓起的地带滚动。最小的山鸟/数日前飞出最小和紧的圈子。//阳光和欲望中,被过分/爱着的情人身体。泉水/在变甜的果子之间流动。草地/在叙述者的眼里变深。俯冲的/鹰,给挚爱着的女人,带来/一阵颤抖。异地的/飞禽/在变暗的气流中尾部深红。//带高光的樱桃在男孩/向内的手指间。略小的乳房/文雅、宁静,斜斜地向上翘;/象总是深深地理解的那种爱,/在很近的距离独立存在。中间的/那堆篝火层次鲜明地燃烧;/焦木头的气味向下掉;海草/湿漉漉的,使在暗处的谈话者/脸部发亮。你垦求着,/在这样的风景中多呆一会儿。//自然的、美丽的双乳/赋予人内在的好品格。乳头/叹息,一小群鹿优雅地走进山谷。/山峦在纯粹的意境中起伏,/向远处去的落日,使近处的水景更亮;/更亮的夜晚,在清晰的层次中/完整地闪耀。海鸟/在深夜从远处飞向亮处。/我的左手,贴着优美、晶莹的弧线,/很慢地、独立地向下掉。”
——在雪迪《碎镜里的猫眼》该组诗中,如上三首有着特别的含义与寓意,我们之所以将其放在一起来评,也是出于这一目的。让我们逐一评说,先看之七。如诗言:
“外省变暖。中午使近处的山峰寂静”,一片柔和的秋光射入,“远处白色的海水/使带风景的写作间更暗”,而爱人则“在一首短诗的每个标点前停下,/文雅地,侧面的光照亮/这张古典的脸”,一张类似古典油画中动人聚焦柔美的脸庞,在文雅的写作间如此肃静,目光闪烁,在一首短诗每个标点前逗留,侧面的光温润而微黄,稍带一抹灰暗斜照在曲线优美而赤裸的上身,一对“又小又圆的/乳房,在词确定的细节里/精致地裸露”,灵性之中诗人,巧克力色的乳晕,琥珀色晶莹透亮的句法,“在词确定的细节里”,圆满柔滑削出两轮肤白若玉娉婷袅娜芙蓉花瓣似的轮廓,“水鸟向浅水带/飞着,双翅间的阴影/使那对精巧的乳头变暗”。由亮变暗的房间,俨然在温馨里静观其变,随水鸟一起飞翔,浅水带盈盈一握,颇似中国唐朝的绿腰舞(按,又称六幺舞),双翅间的阴影在乳头闪闪烁烁中移动,水滴粒粒可数,如凝珠贯玑般饱满剔透,折射着晶圆骰子安红豆般的珑玲。——若叶芝诗中《丽达与天鹅》,“白天鹅抽象地静卧水中。/它们整齐展开的红蹼/使湖水里的天空更蓝,/使你柔和的腹部更平坦”,俨如矛与盾,在彼此置换,一个跃跃欲试,一个耸翅承纳,红蹼拔弹羽翼之声,小腹箜篌和钟,在惊弦抽离中漫游,“旅行者明确进入平行的/世界,在竖琴的震颤中/向深处走。然后是你/那声稍带倦意的叹息”,琴瑟和鸣无力于怠慢,而“遥远的景色中的人,/在向下的平静阴影里站着。/钟声在模糊的十字路口/振荡--”,她甚至可以因此飞翔,而在阴影里站立,娇嗔于喘,形之予摇曳步舞的旋律,溪声清洌,来自远方山间钟鸣鼎食的回响,模糊的十字路口,一个人沿《凤求凰》两盏茗烟里攀援上升,循环往复的水色弥漫,淹没了秋季《呼啸山庄》般的虫声。“单身的远行人/带着那张爱人的脸返回”,一只盛着蟋蟀或蝈蝈的笼子在返回,嬗变为一瓶啤酒的唿哨,“孔雀的屏在最细的铁里/向东打开”,蝴蝶的双翅,如词牌蝶恋花,被枝桠纵横的柯蔓翻阅,饱览诗书般惊艳,而读到稼轩词,“醉里挑灯看剑”的名句。也许孔雀的屏,开在铁开,根根笔立出铁色的声音。而“乡音缭绕鬓毛衰,社鼓追随春社近”,虽然是秋天,饶是如李易安所写,“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直改成,“红肥秋草,不知老,染尽天涯倩痕少”,帘比红肥,况显“东方是一支/金光灿灿的号,号嘴朝西。/当你修长的腿的下半部/在细微的光中展露:/12支玫瑰在爱中精致地/搭配。悠扬的号声/在过路人忧郁的姿式中/回荡”。秋色炭火般尖叫,炙烧羔羊的一支金灿灿东方号,在姿色嘹亮里吹奏,“口嘴朝西”,“当你修长的腿的下半部/在细微的光中展露”,十二朵玫瑰,在爱中,咄咄逼人,绚丽盛开。“悠扬的号声/在过路人忧郁的姿式中/回荡”,大道通天,乾坤倒挂,——仿佛“棉花田在甜味里/向前延伸”。犹如神所说的那样,我不上地狱谁下地狱,我不进天堂谁进天堂。评者宛如看到棉花地,白盈盈的棉花念一泡水,萤火虫般锃亮。锃光瓦亮的棉花闪烁,像白炽灯,这些灯盏似的棉花,比红色高棉更高更红,更鲜艳更明亮,更熠熠生辉。俨然“鹰不动的双翅/使远方的家园,清晰地/屹立在流放者心中”,野马群叫,喷着响鼻,金光闪闪的草场在远山璀璨放光,看,“野马群/奔腾,裹着明亮的尘土,/在那些自然的、最优美的日子里!”……爱人或情人,如呼啸奔驰的公马和母马,一绝如尘,汹涌澎湃,波云诡谲而多变。这是性情的疯想曲,一切在灵犀一点中飞扬狂奏,这是灵逸的协奏乐,仅需要一盏灯或一首诗的照辉和濯清。
——第九首诗,则涟漪泛泛,荷而不妖,潋滟垂范。如诗云,“在丁字路囗,下午的阳光/使正面的墙变旧。牵牛花的边缘/再一次卷曲”,一派田园牧歌般的景象撞入眼帘,牧场马群,牛羊繁硕,牵牛花在晴秋吹奏,沐云万里自山坡落下,十字路口,如阿根廷著名作家博尔赫斯所写,两条中国式的交叉小径通向山地。下午阳光灿烂,万顷红叶仿佛火山爆发一样从地心蹿出,绿叶兼施,错综复杂,斑斑驳驳,点点滴滴闪耀。暖暖的墙在变旧,再一次曲卷,俨如一切陷入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里一样,时光停顿,向后逆转行进。天空也在逆转,“黑狗/朝着一栋红色的房子吠叫”,诗人雪迪喟叹云,“我向左转,是你/迎面跑来。女人的脸/红红的,两眼盈满/无比透彻的湖水--”,情人降临,大地复新,旧瓶新酒般迸溅,像爱人扑入怀中,一种刻骨铭心的幸福感爆棚直射,点燃了整个秋天。“雪白和青色的水鸭,/在你柔情的凝视中/成群地向上飞”。循序渐进的想往在轫辙中转向,宛如“20年前/京都的一个少女,/当我略感困倦时/就在一条安静的街上跑着,/耸立的乳房在夏天/薄薄的抒情的衣裳底下颤动”,……镜头果然被切换,似乎这是两组镜头。前一个是笔者当下的女友走来,后一个则是诗人雪迪在家乡祖国北京于街头偶遇,一个陌生健康漂亮的女孩在跑离。犹若诗中言,“一个少女,/……耸立的乳房在夏天/薄薄的抒情的衣裳底下颤动”,“抒情”一词,用得极妙!况且是耸立的乳房隔着薄如蝉翼的夏裳颤动,微风囊物酥乳似小鹿,端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形容词,一个祈使句,仿佛蝇头簪花,蕊瓣舔雪,梨花带雨,如是轻婉般的乳房,在诗人,自薄衣下,樱唇颤芳,犹如薄荷般清凉。关于这一点,雪迪在注释说明文字中如是言。雪迪老师,你自己说说当时的情形——
雪迪:……是这样。关于这句,“20年前/京都的一个少女,/当我略感困倦时/就在一条安静的街上跑着,/耸立的乳房在夏天/薄薄的抒情的衣裳底下颤动。”——我的女友问过我,这写的是谁?……是呀,在献给她的这本诗集里,怎么会有这个京都的少女出现?我回答她,是记忆。记忆将我们带到那些美好的地方,和此刻交融,使我们的生命广阔和深邃,使我们听到一些奇妙的声音,使我们睿智、感恩,变得博大,心存善意。在加利福尼亚的桑塔·克鲁斯群山之间,我忆起20年前的一个场景,在我的母国,我的京都(按,北京),我走过的一条街道上;一个少女迎面向我跑来,那是夏天,阳光和煦,她的乳房在衣裳下面颤动。
唐明:草鹤老师,其实这很正常。在正常视野下,美感的生成,是带有普遍性的,更何况是诗人,眼中看到或眸中所见,自然与众非同。比若,在法国,杰出雕塑家罗丹,第一次见到慕名拜访他的美国著名舞蹈家邓肯,即被其漂亮妩媚的容貌,妙丽性感的体态,修长完美无可挑剔的身形,以及白金象牙般光滑、细腻、柔软的胸乳,和吹弹可破的肤质所打动,进而忍不住将其抱起来,放在自己雕塑台上,着魔般的欣赏赞叹,甚至续之剥下她的衣裙,使之一丝不挂,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他要为她塑像。……手持泥巴,用尺子丈量她的乳房胯骨肩及大腿。而邓肯则完全被他这惊人的举动震慑,并且开始配合他工作,这艺术的感染力和对艺术尽似疯狂的追求,使邓肯在此后自己所著的《回忆录》中说,“我当时站在那里浑身赤裸一丝不挂,居然被他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征服了。”
——下面我们继续品评该诗。兹羡云,“……深处的海水是蓝色的。/被深深爱着的,对细节/更敏感。那些小小的/金色的蟹,从落潮的海浪里/亮晶晶地爬出来”,诗丽海水,熠熠生光,蟹似黄金般爬出,泽泻濡沫的海潮,卷雪堆碧,潋浪滔天,“出海的船/在傍晚先后返回;/向低处去的石堤变暗。/但是前方船只入口处/那座孤塔里的汽笛,/朝着深海,仍旧/短促地,不停止地呜叫。”出海的船在汽笛里喧嚣,翡翠蓝的海宛如把大块大块的翡冷翠揉碎切烂,一片片玻璃潮动潮涌似的聚成洋流,波澜壮阔的玻璃宫殿,堪能盛载宇宙万物折射之光玻璃悬崖上的金蟹,一座孤塔笔直插入天庭,呼应海啸傲慢与偏见的来风。而人为所给予的诗歌圣火,却在讴歌夜晚,躲在草丛中山呼海啸,让一只爪挥黄金的金蟹明白,诗歌的布施和诗人咏诵。
一首诗,在吟哦咏诵,布施更大的光辉。如第十首诗言,“在匀称的肉体周围的美。//闪耀的、小小的现实。/平滑地向下延伸的山谷”,这种爱及情含蓄的礼赞,绝对是中国式的诗歌风尚,匀称的肉体,周围的景色,韵达肌朵之度,肤白貌美之光,然却言之况幽,柳淹秋台之泛。榭之亭眺,舟之匆渺,虹桥曲而霞掩,苇浪匿乃馐诉。小小现实,“平滑地向下延伸的山谷”,芊芊泽花,尺泽影迹,潭聚一泓,平滑延伸,向下垂钓之线,俨如流水曲觞,笠翁对韵,虽堆霓固藻,然非直描可掬。恰似春山一黛,秋桐两绕,如“白色的山羊在丝绸盖住的阴影里。/海岸地带的红尾鹰/在柔和、充满弹性的女人之间飞翔”。洞悉犹若隔岸观火,灵犀一点,况存虚谷皴擦之势,遁入画境,玄机幽冥,窗前浮青映白,瞳孔射月,门纳一缕青风。……盖因文贵曲,诗犹妍,檐挑杏旗,有酒可沽,廊悬桃梨,宜择奇居。如苏州园林,岩囿竹映,曲径通幽,篁荫密布,槐聚景抱,松墙隔花,莫不若虚晃一个“藏”字。故诗言,秋草舌兰,水沐菁华,彤叶衬蕙,木浴谈趣。因芊日虽好,沫若骈文,雪迪的诗,也喑念此理,如之言,“远处城市的灯火,跨过海水/在更远的夜空均匀地照耀。//我在回忆中颤栗。我在/被精确、鲜明地分割的现实里。/你的双乳在暗的地带/丰满地充盈。最透明的玻璃/在恒温中向里弯着”。“双乳充盈”,一词用的好,更在“在暗的地带/丰满地”显现,这样构成了一架诗语的桥梁,于词性及句式中达到某种隐喻般的互换,让诗味十足,令意趣更妙。况诗云,“门外的海洋/不停息地在黑暗的沙子上/冲动。谈话永远、永远错开。/前一晚来访的人们坐在/平台尽头。海滩在右边/接受退去的海水。远方/三堆篝火在黑夜里燃烧。//青春和最无邪的岁月,在你/一对柔软的、小小的乳头里。/公羊的黑角在极限中向内卷着。/另一种与你的丰盈毫不相接的美,/在停止交谈的客人眼里闪耀”,这种暖暖的语调扣击秋风的神韵,在三堆篝火里,幽亮的夜接受退去的海水,黑暗在左,海滩在右,壁立绽开,门外的海啸声映在“一对柔软的、小小的乳头里。/公羊的黑角在极限中向内卷着。/另一种与你的丰盈毫不相接……”,“海的分开的浪头,向圆型/鼓起的地带滚动。最小的山鸟/数日前飞出最小和紧的圈子”。海的浪头分开,向圆形靠拢,归之于石崖乳房浑圆柔软的轮廓之上,轻轻拍打,“阳光和欲望中,被过分/爱着的情人身体。泉水/在变甜的果子之间流动。草地/在叙述者的眼里变深。俯冲的/鹰,给挚爱着的女人,带来/一阵颤抖”,而山林大地,昼夜交替,“异地的/飞禽/在变暗的气流中尾部深红。//带高光的樱桃在男孩/向内的手指间。略小的乳房/文雅、宁静,斜斜地向上翘”,它们在勾挑抚摸的一种美感里靠近诗学,思维、生命、诡异的诗味,全部意义,似乎“像总是深深地理解的那种爱,/在很近的距离独立存在。中间的/那堆篝火层次鲜明地燃烧;/焦木头的气味向下掉;海草/湿漉漉的,使在暗处的谈话者/脸部发亮。你垦求着,/在这样的风景中多呆一会儿。”可是诗艺是值得历练的,尤其是在,“自然的、美丽的双乳”下,被哺育爱情的彼此相爱里,“赋予人内在的好品格。”让一种抵达圣经中的爱超越极限,而来到诗人面前,那晶莹饱满的“乳头/叹息,一小群鹿优雅地走进山谷。/山峦在纯粹的意境中起伏,/向远处去的落日,使近处的水景更亮”,……女人乃世界之尤物。男人倾颂爱心衷肠与悲怨痛苦及惭疚忏悔的储存器、旷世抚慰的真理、包容一切灾难的治疼良方,以及给爱传递的加湿仪和赋予我们慈念与温存的航标,幸福及精神境界的引导者,民主权利的提倡而具备鼓励者以观注支持及最深切的体谅。情人深渊般的山谷,乃促使人类繁殖孕育的孵化器,这人间天堂的舶来品,人类的育婴袋,孕儿的寝宫,男人的缅想地,心仪的港湾。在这个“更亮的夜晚,在清晰的层次中/完整地闪耀”。为人类支撑神性家园的仙女,如“海鸟/在深夜从远处飞向亮处。”在诗人看来,左手和右手的区分,俨如手心和手背,牵之“我的左手,贴着优美、晶莹的弧线”,那曲体和乳房在纯粹剥离所有的不洁与悲悯,而使被爱者享受阳光的恩惠,岿然不动的温柔。因为一切必然归之于女友的挚情,虽然那炽热会冷却,或成就一种自信,像秋色如风徐吹,她是那样的持久跌落,如水倒流,沿墙濡染,“很慢地、独立地向下掉。”
草鹤:……唐明老师对雪迪的诗了然于心,引经据典,颇具评家风范,又能言之有物,举一翻三,解构分析得非常精妙,言辞酌句堪称胸有成竹。本来应该将雪迪这组诗续评下去,但限于篇幅,只能择之而谈。雪迪的诗包含与囊括东西文化诸多方面的因素,比如其对中国传统诗学上把握、研究和运用,无论是从诗经、楚辞、汉赋到六朝志怪小说及唐诗、宋词、元曲、明清话本、说库、传奇及扶桑俳句,均能俯拾机变,敏于应达。再譬如,其诗之表里,既有中国诗与画的意境和意象,又有西方超现实主义、意识流、印象派、意象诗与幻象,以及魔幻现实主义、解构现实主义、超写实照相现实主义等诗学诗艺的运用、借鉴和所受的影响与启示。这都是我们今后创作和诗评需要借鉴和引为研习的。
唐明:因为雪迪老师的诗确实优异,这不禁使我想起,巴西著名诗人巴勃罗·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之一云,“女人的身体,白色的山丘,白色的大腿,/你委身于我的姿态就像这世界。/我粗犷的农人的身体挖掘着你,/并且让儿子自大地深处跃出。/我曾孤单如隧道。群鸟飞离我身,/而夜以其强大的侵袭攻占了我。/为了存活,我锻造你如一件武器,/如我弓上之箭,如我弹弓里的石头。/但报复的时刻已到临,而我爱你。/肌肤、苔藓、贪婪而坚实之奶汁的身体。/啊,乳房之杯!/啊,迷离的双眼!/啊,阴部的玫瑰!啊,你缓慢而悲哀的声音!/我的女人的身体,我将固守你的美。/我的渴望,我无尽的苦恼,我游移不定的路!/流动着永恒渴望,继之以疲惫,/继之以无穷苦痛的黑暗的河床。”
——我觉得雪迪的诗,上述诗歌在许多方面,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谓得其神而扬之己长。只不过聂鲁达的诗更野性、更坦率、更敢于表达,也更直接与袒露,并带着一种拉美人特有的气质和耿直。而雪迪的诗则相对比较含蓄蕴藉,属于隐匿中稍带意象的抒发与表露式的陈述,在潜意识中挥发诗兴,更具有诗味及修辞上的纯美和熟稔,该诗完全可以与之毗美,而不让其项背。
雪迪:谢谢大家评点与深入细致解析。最后我审明一点,那即该诗构成,如我在注释言,《碎镜里的猫眼》要写的是一种境界,一种幻觉和交融,爱情赋予我们的喜悦、幸福、磨折、锻打、对自身的认识,对他人的尊敬和热爱,对生命的感激。这一切犹如镜子破碎后的众多碎片,它们来自一面完整的镜子,但碎裂后每一片都独立,在闪耀。猫眼随不同的光线变换,它的意识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游动。我想写一首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转换的长诗,爱情是很好的载体,生命是这首诗的本质。桑塔·克鲁斯群山和山里的动物、景致、意象群、宁静的思考和纯净的孤独,使我进入这首长诗的写作,进入我的生命本身,在干净的状态中。我感受到古人,我在山中散步时遇到他们的灵魂,听见空气中杯盏碰撞的声音,在蓝色的大海里看见唐朝。我爱诚挚和善良的女友玛薷merril,我爱生活。“睡得最晚的人更幸福。/告别的夜晚,使我在/将来的日子里无所事事,/注意细节。”在生活的现实和诗意的陶醉中,“我写爱情的诗,虚度一生。”
感谢二位,谢谢“诗人名典”这个平台。
唐明,著名作家、学者、诗人、画家、艺术评论家、历史学家。河南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闻香识玉:中国古代女子闺房脂粉文化史》(上海三联书店版)、《香国纪:中国历代闺阁演变》(人民日报出版社版)等书,长篇小说《淘米水》《鼠群》《中午》等,长短诗三千余首,另有《中国兵器史》《中国佛典钩沉》《中西方艺术史鉴》等作品。
草鹤(包月荣)。哈尔滨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毕业。书香世家。著名评论人,受约于多家杂志社。写诗。填词。度曲。自由撰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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