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与爱情
?熊海舟
我是一个彻底地悲观主义者,是那种总担心裤子会掉因而必须拴两根皮带才敢上街中年男人。不是为赋新诗,不为贪酒悲秋;也不是心性高远,大富大贵而不得,而是我的身体。
是的,我有病。
我从小身体就很差,像一只病猫。几次差点死掉,又几次从死神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我五岁时,连续发了几天高烧,眼看就不行了。母亲六神无主,不停地念叨菩萨老爷保佑。那天黄昏,父亲望着奄奄一息的我,靠在石柱上自言自语,要是有一只鸽子就好了。话音刚落,一只鸽子飘落在邻居屋顶的尖瓦上。父亲和邻居通力合作,搭着楼梯一前一后悄悄地爬上屋顶,最终抓住了这只鸽子,然后一刀把鸽子的胸膛划开,趁着热气,把血淋淋的鸽子胸膛扑盖在我那稚嫩的胸膛上。不知是民间神秘的偏方起了作用,还是我的身体烧到了尽头,已经烧无可烧了,到了半夜,那场让父母绝望的高烧终于退了下来。
这件事相当魔幻。父母聊到这事,总会发出这样的感叹:烧了高香了,菩萨显灵了。父母很迷信,见佛就拜,看到菩萨就烧香,我想一定与此有关。
那次高烧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之后,各式各样的疾病排队向我涌来。我拉过痢,打过摆子,生过恶疮,得过黄胆性肝炎,染过钩端螺旋体病。疾病仿佛排着队一直躲在我的门后,当我坐在椅子上得意忘形时,它们中的一个,就会悄悄地走上来,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上,说:“伙计,来,我们来玩一场病的游戏!”
在一串长长的疾病中,有一样病非但没有让我恐惧、痛苦,反而让我安然且甜蜜,这就是伤寒病。
年9月,伤害病突然侵袭了达县师专校园。那时,我已是达县师专中文系89级的学生。全校近二十名同学不幸染病,一时谈虎色变,人人自危,胆小的学生吓得请假回家躲避去了。不幸的是,89级1班一位名叫童小菊的女生中招了。伤寒病是由伤寒杆菌引起的急性传染病,一般是要隔离医治的,但我不顾传染的风险,医院去看她,理由很充分:
一是我是89级2班长的班长,1班和2班亲如兄弟,2班同学得病,与1班同样对待,我理当前往。其实,我那班长只能当一个月,我们2班实行班长轮换制,这次换到我的头上,一个月后就会轮到其他同学头上;二是我大医院上班,熟门熟路更方便一些;三是私心。伤寒会造成特殊的中毒面容,皮肤呈玫瑰疹,病中的年轻女生会有一种特别的美,恹恹的,弱弱的,喘着气儿,红着脸儿,让我陡生一种护花的激情。就这么一来二往,我和小菊就很熟了。正想有所动作时,她出院了。
医院那个特殊的空间,小菊和我很快就回归各自的本位,见面时不再多言多语,只是客客气气,最多礼貌地点点头,该干嘛就干嘛。
想不到的是,帮我忙的,把我和小菊重新连在一起的,是另一场伤寒。年12月,我成了中文系89级第2名伤寒病患者。我那时身体尚可,跟着寝室里的几个哥们练拳击,眼看胸肌就要鼓起来,躲在门后的伤寒用它的黑头罩罩住了我。有人说是小菊给我染上的,也有人说是我体质差撞上了。而我要说的是,是命,是冥冥中的定数。
伤寒杆菌在我身体里摆开战争,与一群正常细胞展开对攻,弄得我根本无法掌控自己,感觉身体不属于自己,一会儿无限膨胀,就像要撑破天一样;一会儿又快速缩小,小得只有一颗米粒那么大。小菊来看我,提着一袋桔子,还有一包本地出产的核桃粉。她冷静地告诉我这病要注意什么,如何进食,如何避免肠胃受伤,如何才能更快地恢复等等。她总是下午五点钟来,晚上八点钟回去,眼色差不多是温柔的,语言也是温暖的,这才真是同病相怜啊!
在得此病之前,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发,我发疯般的爱上了诗歌,把苏东坡、惠特曼、聂鲁达引为导师。医院的病床上,渴望进入中国文学史的狂妄梦想与伤寒病产生的低烧很奇妙混搭在一起,使我有了类似诗歌般的迷醉感,从而忽略了疾病对身体的侵袭。加之有一个漂亮的、我暗恋的女同学常来看我,让我自始自终都认为伤寒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它让我很愉快。
出院之后,小菊成了我的女朋友。这可以证明苏珊·桑塔格所揭示的道理是正确的:疾病是一种隐喻,它的背后有着耐人寻味的文化意蕴和审美指向。但疾病毕竟是身体的一种病,是“不自在”,是“拘禁”与“限制”,它本身不具有审美属性。它代表灾难,甚至绝望。
就像小说描写的场景一样,我和小菊始于伤寒,发展于伤寒,而促成我们结为夫妻的,是另一场疾病。
年7月,师专毕业。一场晚会,一场聚餐,然后同窗星散,学友分离,瞬间校园里空空荡荡。我把小菊送上大巴,大巴车突突声一起,我的眼泪旋了下来,从此以后,千山外水长流,而人却水隔山遮了,不知何时得见。她回到了她的故乡宣汉县,不久就来信,她分到了宣汉普光中学,一所位于大巴山南麓的乡镇中学。
我是定向生。所谓定向生,就是定了方向、定了地方且与用人单位签订了协议的大学生。其分配原则是: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按理,我应该回到我的故乡渠县,分配到渠县的某所乡镇中学。
可我却不想回去,更不想做教书匠。学校每年都有定向生成功改为统招生事例,只要教育局放出档案,一切都可以搞定。这无疑极大的鼓励了我,我赖在学校不走,整天抱着一本报刊剪贴本上跳下窜,那上面贴着我发在报上的十几篇文章。不久,地区外经贸委对我表示了浓厚的兴趣,本地一家著名企业也向我伸出橄榄枝。但档案却被地区教育局卡着,求爹爹告奶奶,死活不放档。我万般无奈,正准备回家乡时,和我境况相同的几名同学告诉我,再等等,听说下个月就放了,只是象征性的交点钱。
下个月到了,又放出风声,再下一个月。
又说,久等必有禅。
我就这样等着,从夏天等到秋天,再从秋天等到冬天。同学们已经拿了几个月的薪水了,而我依然口袋空空。我的行头配置基本上是这样的:一双鞋尖已经裂开的皮鞋,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稍显肥大的灰色卡服。我走在大街上,手里提着一瓶瓶装水,头发乱蓬蓬的,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活脱脱一个流浪汉。这年11月上旬,学校把我从男生寝室撵了出来,我彻底地流落到了街上,好在纺织厂的一个老乡收留了我,前提是帮他整理单位的人事档案。从此,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先到教育局去问问情况,然后再到纺织厂整理档案,顺便在纺织厂的职工食堂混一顿午饭,晚饭则是一杯热水两个冷馒头。偶尔,医院家属楼的大表姐家打打牙祭。
11月下旬,我身体提出了抗议,它抗议的方式就是咳嗽,呼吸困难,我不加理会,继续像流浪汉一样大街上游走,接着,胸部出现异样,胸闷,胸疼,然后就是恶寒,再后就是绵绵不绝地低烧。这时,我弹尽粮绝走投无路了,唯一的去处,就是小菊的普光中学了。
我的到来让她芬香四溢,她收留了我,并赐与我一张温暖的床,一所安静的房间,三餐饱满的饮食。这样的状态使用我忽视了身体里发生的战争,一周后的某天清晨,我无意间感受到了左胸部传来的火山爆发的炸裂,我预感,它是另一种未知的可怕的疾病。
小菊命令我必须回达城好好看病。那天上午,我按压着胸部、躬着腰离开了小菊的学校,一辆白色的大巴载着我离开了普光,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来到了达城,一下车我几乎就要昏死过去。我挣医院,找到了大大表姐夫。表姐夫带着我去检查,结果是结核性胸膜炎,且伴有大量胸腔积液。我记得一位医生面对检查单,发出这样惊叹:天啊,你还活着?你的胸腔都成了水缸了。他的意思是,我的胸腔积液到了危及生命的程度。
在表姐夫的帮助下,我又一次住院。表姐夫想要给我父母发电报,被我阻止。这次住院与前次伤寒病是不同的,那是读书期间,费用全免。而现在是自费,费用全部自己出。这太残酷了,没有工作,身无分文,家里的借款已经是一笔天文数字了,还有两个弟弟在上学,怎么敢告诉父母,告诉他们又能怎么办?
表姐夫说:“治疗费用起码一千,不告诉家里怎么行?我是担保人呢!”
我对表姐夫说:“拣点药给我,我回家治!”
工作没有着落,又生了重病。我绝望了,那种绝望深入骨髓,比死可怕,它空旷,深沉,它可以吸走一切声音,一切希望。
就在我进退两难时,这时,小菊来了。带来了钱,还有希望。那时没有电话,也不知我得的啥病,根本不了解我的情况,她只凭一个女生的直感,就在我离开后的第三天就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搭车来到了达城,七弯医院,找到了正在犯愁的我。
她给我洗脸,给我洗衣,在她的亲戚家给我熬稀饭。抽取胸液时,她的表情甚至比我还痛苦。抽完胸液输完水,我们一起读书看报。那天,无意间读到了路遥去世的消息,我一下子陷入悲痛之中。这个写《人生》的人,被疾病带走了。疾病太强大了,人太渺小了,人甚至活不过一棵树。小菊不这样看,小菊说,人比树强,人哪怕只活十年,只要他认真地活,认真的努力,都比一棵树强。路遥是死了,但他的《人生》却活在了读者的心里。在这个意义上说,路遥没有死。
经过结核性胸膜炎的打磨,我成熟了。对城市生活不再执迷,也不再向任何人乞求留在达城留在机关。我愿意到大巴山去,和小菊厮守在一起,安静地做一名乡村教书匠。
病好之后,我找到了李明泉老师。李老师教我们当代文学,是全国有影响的青年评论家。他的老家是宣汉,和小菊是同乡。我结结巴巴说了我的诉求,求他帮帮忙。他帮我分析,:“渠县比宣汉好,回渠县更明智,渠县是你的家乡呢。宣汉是国家级贫困县,知道国家级贫困县是啥意思吗?”
我回答说:“知道,但我下决心到宣汉去。”
他问原因,我害羞的说:“她在宣汉。”
他“哦”了一声:“为了爱情,这个完全可以理解!”
他提笔给宣汉教育局的领导写了封信,我至今记得其中两句话:
来人是我的学生,语文基础很扎实,有热情,有冲劲。万望贵局给他一个位置,让他为山区教育服务。
年3月,在李明泉老师的帮助下,学校对我进行了改派,从渠县改派到宣汉,然后进行第二次分配,我被分配到了小菊的学校宣汉县普光中学,做了一名高中语文教师。
一切顺理成章,我们很快谈婚论嫁。年5月1日,借全世界劳动者的光,我和小菊在她的老家土主乡石人村举行了一场乡村婚礼。杀了一头猪,打了三孔灶,请了三十桌客,婚礼质朴而又热烈。
因为三场病,我和小菊缔结了一段人间姻缘。这些年,我和她的生活有喜也有泪,有果也有刺,有雾霾更有阳光。不论怎样,每每遇到坎儿,我们总会放下争吵,一起安静地回忆伤寒病、胸膜炎所带来的好日子。
作者简介:熊海舟,供职于四川宣汉县商务局,业余从事心理咨询及写作。近年在全国各类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若干,为多个文学栏目的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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